第82章 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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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家茶楼的牌匾上的名字写的是“望月楼”,虽然名字起得好听,不过装潢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门面本来就窄而小,旁边还挤出一亩三分地让给阿婆的糕点铺子。

    阮衿跟着李隅沿着嘎吱作响的木质楼梯往上走,一直绕到二楼,上面约莫有二三十张铺着朴素白色桌布的圆桌。虽说现在仍是上午,可塘市其实没有吃早茶的习惯,这个粤式旧茶楼的生意并不算好,诺大的二楼不知道是被包场还是如何,只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独坐在窗前。

    她穿一字肩黑裙,修长脖子上戴着一串小颗珍珠项链,长发垂在肩上,正忧郁地瞅着骑楼外的川流不息的人群,注意到见了两人来,就客气地站起身来。

    虽然保养得很精致,五官也仍小巧玲珑,但离近了看眼神中岁月留下的痕迹却无法掩盖,成熟世故,又不乏女性oga的优雅。

    她的眼神落到阮衿的身上,“小李,这位是……”

    阮衿率先抢在李隅之前替他拉开了里面那张椅子,“我是他的助理,阮衿。”

    于是她的自我介绍是单独冲阮衿的,很简短,“陈茹。”

    阮衿去握她的手,低头一看,两只戴了银色戒指的手蜻蜓点水般地碰在了一起,只握住了指尖而已,“陈小姐好。”

    她原本有些郁结着的眉骤然舒展开了,抿唇笑了一下,“可别叫小姐了,我都是能当你妈的年龄了。叫陈姐就好。”

    阮衿的手放回在膝上,李隅垂眸看到他偷偷把戒指从指根上旋转着,一点点取了下来,然后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之后则是照例落座点餐,翻开菜单,陈姐先选了一壶花茶,侍应生又拿了点心单子来,她蛮客气,要了几笼虾饺和叉烧,然后又是肉粽,炒菜,竭力往多了去点,好像是生怕三个人吃不够似的。

    等再继续点排骨饭的时候就被李隅给出口阻止了,“我在家里吃得晚,不用再继续破费了。”

    阮衿也跟着附和点头,“嗯。”

    在家吃的晚……在阮衿听来有种奇妙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悬着的挂坠,被凭空拨弄了一下。李隅那份早餐是他亲手做的,总觉得他们好像相处很久,已经成为默契感十足,密不可分的家人。

    等到侍应生走了,陈姐掩映在花瓶之后的脸露出来,那朵白花好像是别在她耳畔上的,整个茶楼都泛着一股清新的茉莉茶的味道。叹了一口气之后,她抚摸着胸口的项链说,“我能出来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你送的东西可真是把我害惨了,我家那位的疑心病又犯了……”

    李隅说“我知道的,小礼物,那只是提醒你别忘了还有事没做而已。我们长话短说,从你怎么认识李胜南开始……”

    阮衿安静笔直地坐着,守好了一个助理的本分。

    不过他又开始忍不住猜测,这位又是他的谁?每当越了解深入一点,他越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名为李隅的蓝洞,他无边无际的暧昧关系网,令自己快要溺毙在酸涩的海洋中。

    陈茹和李隅结识在高尔夫球场上,那时候李隅刚回国,李胜南头一回带着他去见自己的财务顾问。陈茹是那位财务顾问的新婚妻子,分明都是第一次相见,但是李隅却凭借着一种同类的敏锐直觉,看出来她认得李胜南,而且非常,非常地畏惧他。

    但有意思的是,李胜南却对面不识,仍然同她笑找话题着攀谈。

    后来李隅就有意无意同她多次接触,陈茹起初还以为此人是怀揣什么不轨的心思要追求自己,自己人到中年居然还能吸引二十多岁的优质alha,不免有些得意洋洋。后来则发现谈来谈去,话题总是绕着李胜南打转,他竟是想从她身上套些话出来。

    她悟出来这是他们父子之间内斗,可别引火烧了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后来李隅再来请她出来,陈茹这时候才假模假样的拒绝,“我是有夫之妇,我想不太方便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李隅则不紧不慢地在电话中缓缓威胁她,声音轻飘飘的,“好啊。那我就直说,我请你吃饭,你欣然赴约,我送你礼物,你也照单全收。那么现在我想要知道李胜南的事,你就必须事无巨细地都告诉我。我并不介意和有夫之妇闹出些桃色新闻,照片,录像都有,一共有上百张,我特地请人拍的。现在鼠标动一下,马上就可以发到您家里那位的邮箱里。”

    陈茹气得脸发紫,又惧又羞,可偏偏每次李隅约她吃饭,喝茶,她都是主动应下了,要说自己完全清清白白,那也绝对是没有的。

    但当她不情不愿忍气吞声地答应了,李隅却又先把她给冷飕飕地搁置下,一直到最近忙完了又再把她给随意捡拾起来。那股恼怒又惶恐的劲儿被冲散了,现在居然还能和平相处,李隅倒是拿捏人的情绪的高手。

    虽然是半被胁迫,她对李隅的倒也没办法真正生气起来,只是拢住了自己的双臂,“李胜南,其实我和他只接触过一次,但我怕他是因为……”

    她年轻那会儿在塘市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皮肉工作,灰色收入总是来得很快。她们一行家境不好的oga白天在按摩店里正经工作,晚上就出去接客。

    那时候她们凌晨时分歇业之后常来这家旧茶楼吃东西,便宜管饱,叉烧,牛肉丸,还有排骨饭,再点上一根劣质烟。一起看着城市窗外的发黄的圆月亮,怒骂老板中给得最少的那一位。

    算是亲人吧?兄弟姐妹?她是那么想的。

    不过后来有位大金主来,听说胃口很大,财大气粗,一次包了许多个人去别墅开arty。她那时去了,一群人在一辆黑黢黢的面包车里,他们依旧笑嘻嘻地攀谈着,膝盖撞在一起,那些月光照进来,把每个oga的脸都照得敞亮洁白。

    中途她忽然腹痛难忍,吵着要下车,结果在厕所发现是生理期提前到了,裙子都给染红了一大块。于是那司机没等她,径直把车开走了。

    她骂骂咧咧很久,恨自己这不争气的生理期,白白浪费了挣大钱的好机会。

    不过陈茹从没有想过,这是她最后一次见这些朋友们。

    很奇怪,也很毛骨悚然,她们再没有回来过了,哪怕一个人。

    李隅问:“你有去找过他们吧?”

    “是的,我去找了。”

    还陆陆续续有相熟的oga站街女周末去那位金主那里服务过,有的回来过,又再去,但不多久又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在社会上存在过一样。

    她们大多数不是本地人,和亲人相距甚是遥远,或者和家里关系很不和睦,没有证件,没有身份,一切都是灰色的,就算消失了也没有人寻找。

    不会流落到买卖人口的黑市上去吧?

    陈茹打听到了位置,她在某个周六的傍晚按响那扇别墅的大门,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了李胜南,很糜烂放荡的一个人,身上沾满了oga的信息素味,好像还有血腥味儿。

    陈茹自称是卖保险的。

    他或许是喝醉了,笑着说,“哦,我知道你是买保险的,那你想进来吗?”

    她浑身发冷,连连摆手,随即落荒而逃,只得躲在一边偷偷摸摸地瞅着。

    又是那辆面包车从别墅区外驶进来,她不知道自己在花坛中蹲了多久,从夕阳西下到夜幕低垂,等到这辆车再重新驶出来,她所能做的就只是匆匆记下车牌号。

    再二次蹲守的时候,她雇了摩托跟着,左转右转的,跟去了一片郊区的废旧工地。

    看着它驶进灰色的烂尾楼中,她听着搅拌机的声音,铁锹的声音,也只是止步于此,这比她之前所想象的还要更可怕。

    怎么敢去报警,他们这种群体本来就连正规证件都没有。

    这些都是旧事了,陈茹仅仅只是窥探了一半,就因为畏惧而止步于此,可是这一切都萦绕在她的心中很久。

    至少不能再停留在底层了,她不能当被随意抹杀掉那一个。这么告诉自己之后,她然后才放弃继续做皮肉生意,至少不要那么便宜卖。

    等到听完了这些,杯中添好的茶都已经彻底凉透了,那些点了的食物全部搁置着,变得像冰冷漂亮的模型一样摆在桌上。

    没有人动筷子,只有徐徐的叹息声传出来。

    李隅把冷茶喝了一口,“那你还记得是哪个具体地方吗?”

    陈茹摇了摇头,回答得很快,“太久了,我想大概是靠北边那片吧,都不知道还是不是在塘市了……从以前拆到了现在还是在拆,大变样了。我中途去别的市待了几年,现在回来也实在是记不清了。”

    “你到底是记不清……”李隅这话在阮衿看来问得极刁钻,他身上半身前倾,那双漂亮的眼睛从下往上视人的时候好似含着钩子,“还是说,不敢记清?”

    “我总得自保吧,小孩儿,该讲的我都讲了,但你不能让我没活路。”陈茹看着他,看那张蛊惑人心的脸,抿着的薄唇,过分密的睫毛,深邃的轮廓看上去有些混血的味道,那种锐气和自信来源于年轻气盛。她意识到尽管他有心机且足够圆滑,但仍旧还是个孩子,因为他敢于去冒险,可自己这个年龄段的人却已经无能为力,“等到你真的能扳倒李胜南的势力,我可能就记清楚了,但现在连苗头都还没有呢。”

    李隅的眼神从陈茹雪白精致的面孔上沿路滑到了脖颈上,“项链很适合你。”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转移话题的方式,下意识挑起细细的眉毛,“谢谢,是你品味好啊。”

    李隅送过她几次礼物,项链,耳坠,手链,现在都是她爱不释手的。

    “但很可惜没有下一次了。”李隅站了起来,神情恢复了一惯的冷淡,好像价值榨取完连露出微笑都需要收费一样,“咱们就先到这里为止吧,我已经不需要你了,那个地方我会自己找到的。”

    平心而论,他对每个合作对象都还不错,当然,如果用完就丢不算伤人感情的话。获取到想要的东西然后宣布和平结束的时候,有人从他这里拿走了大笔的钱,有人从他这里拿走了想要的资源,有的人从他这里喜欢的礼物,还有的人……

    他垂下眼睛,阮衿还坐着在发呆,完全不像是个合格的助理。阮衿好像还沉浸在刚才陈茹所讲述的模糊的事件中,正在脑海中搜寻着更深入的印象。从开头到现在,一直保持沉默,好像真的不存在一样。于是李隅碰了碰阮衿的肩膀,但他好像是应激似的猛得往后一仰,椅子脚在地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动静,又倾斜着仰起一个角度,马上就掀翻在地了。

    李隅的手压住了他的椅背,一只手给徐徐扶平了,也没说什么,先转身走了。

    好在没丢人现眼,阮衿呼出一口气,跟在快步往前的李隅后边说,“谢谢老板。”

    由于这声“老板”叫得极小声,听起来不像是在给陈茹做戏,倒像是贴着李隅的耳朵说给他听的。

    既然是助理,做戏就做了个整全套。

    阮衿拿了李隅的车钥匙当司机,换成李隅坐副驾驶。他驾照拿了很久,可不上手就容易生疏,上道上开了一会儿才熟稔。虽然比不得李隅那么稳,但也不至于差,没教人瞧出端倪来。他先把陈茹送回家附近去了,然后才绕着路开出来。

    等到陈茹下去好一阵李隅才说,“你刚才发什么呆?”

    阮衿一边紧盯着路面一边还没反应过来,“嗯?你是说之前茶楼的时候吗?我只是在想她说的那些事,感觉心里有些不舒服。”

    李隅没再说话了,只是心里不舒服吗?答案显然不是这么简单。假话,他在心里画了一个巨大深刻的红叉。但如果阮衿向他隐瞒,他也不必对阮衿和盘托出。

    即使是合作关系,他们也无需知根知底。

    阮衿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李隅的下巴,是绷紧的状态,像是蓄势待发的某种动物。

    这种把自己随时武装起来的感觉太耗费心神了,李隅好像是一张拉满的弓,感觉已经要负荷到极点了,再下一步就是彻底崩断。

    于是阮衿说,“你,真的要自己去找那个地方吗?”

    “不行吗?”

    “不是不行,我只是觉得你不能同时做很多事……”

    李隅笑了一声,“你也像陈茹一样觉得我做不到?”

    阮衿一边直视前方一边摇头,“我觉得你想做的话,什么都能做到,只是那样会很累。”

    时隔太久了,李胜南都已不再年轻,也不再留恋玩杀戮的游戏,想要找到过去的证据,谈何容易,其实可以在很久以后交给警察,这完全不归属于李隅的分内责任。

    他如果想扳倒李胜南,继续那些商业陷阱,步步为营即可,大可不必如此劳神费心。

    所以阮衿知道李隅想要的显然不只是打垮李胜南而已,他同时在做着野心更大的一件事。

    “我只是想弄清楚问题的答案。”

    李隅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他的手抚摸在玻璃上,指腹遮住了,朗朗乾坤下,一个人,一小群人的存在像蝼蚁一样,被彻底抹杀掉了。

    谁生来不是为了寻找迷题的解呢?他只是想弄清楚没有弄清楚的问题,为什么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消失,而消失后他又去了哪里。

    有些人是死掉了,被埋在混凝土里,被打在地基中,那些腐烂的肌肉和骸骨都不会说话。

    可没有死去的人呢?是什么让他们凭空蒸发,竟连一块骸骨也无处可寻。

    但阮衿不清楚李隅在想这些,他只是觉得,李隅实在是把自己弄得太累了,而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他其实不太在乎自己是一颗怎样的旗子,或者就像陈茹这样的合作对象一样,时间到,于是用过就扔。可是在使用期间,他希望自己能帮李隅做些什么,那是再好不过的。

    他轻轻的踩着刹车,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的,“李隅,你现在可以先好好睡一会儿,路还很远,我送你去周白鸮的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