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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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隅的手收回去得很快,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而已。

    他慢慢地进食早餐,因为多年良好的礼仪习惯,低头吃东西的模样显得意外安静,连一丝咀嚼的声音都没有外泄。

    虽然别人吃饭自己盯着真的很不礼貌,可是阮衿实在是忍不住。

    高中那会儿阮衿有请他吃过几次梧桐街的小馄饨,那时候刚下过一场小雨,他们坐在拿抹布胡乱擦干的红色塑料椅上,李隅戴着卫衣帽子,眼睛半笼在阴影下。

    他手持塑料勺吃东西的样子都和旁人不同,由内向外的方向轻轻舀了一小勺汤,再缓缓送到嘴边去。

    不用嘴去刻意吹冷,也不发出任何的声音。

    旁边是唾沫横飞的划拳醉酒壮汉,系着围裙忙着传菜的记账小妹,以及灯下一团乱糟糟绕着灯泡飞舞的蝇虫,和那些破落的景致相映衬起来,李隅有种截然不同的落难王子气质,看上去和谐,却又不和谐。

    他看到李隅把帽子扯下来,被沁湿的头发的边缘被照成栗色,散乱些了的就耷拉在眉毛上。李隅伸手去推发呆的阮衿的额头,那动作分明很轻,阮衿却感觉自己的额头被戳破了一个洞,好似被他推了十万八千里之遥。李隅一边笑,那说话的口型一边变得缓慢遥远,好像说的是“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李隅已经用餐完毕,就那么直接了当地回应着阮衿溃散呆滞的目光。

    阮衿被他真切的声音给霎时惊醒了,他握拳捶了几下自己容易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的脑袋,又伸手扶住额头,“对不起,我总是,总是容易走神……”

    他一见李隅,总是容易通过种种联系找回到以前的影子,那段他们曾经还纠缠在一起的时光,是他七年来始终没能走出去的。他深知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人生乏善可陈,他早早就过上了要靠回忆支撑着活下去的生活。

    “说些正事吧。”

    李隅两手摊开,虽然他选择了合作,但好像没看到物有所值的地方,“我看李胜南并不信任你, 不是吗?”

    阮衿低下头来,“的确谈不上信任吧……但他也瞧不起我,所以对我也没什么防备心。”

    “是吗?他察觉到你对他有小动作,但是却只是暗示你,不点破,他对你挺大度的。”

    阮衿知道李隅是有意在嘲讽,手指不自觉地了几下,“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吧。”

    “哦,或许吧。”李隅那语气就像是他刚刚吃早餐的样子,一副什么味道都没有品出来的表情。

    “下个月是不是有个酒会,李胜南好像打算做些什么,但是具体是什么我还不知道。”

    阮衿想了想,把这个情报分享给李隅。

    李隅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应该是记下来了。

    初夏的风从窗外不断地涌进来,缓慢柔和地掀动了桌上那些的资料,有薄薄的几张被吹动到阮衿的脚下。

    他蹲下了身捡起来,眼睛一瞥,那是工程造价单,又看到上面塘市旧城改造专项工程等字样,猜想到这是李隅目前正负责的项目。他再重新交还到李隅的手中,李隅接过去只是随手放下来,压在文件夹下。

    李隅看了看手机上的传来的消息,整理了一下袖口,“现在我要出去一趟。”

    “我听宋邵说他们要去郊区的马场,下午再去听戏,那地方有些远,不在市里,所以我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的……”

    阮衿马上迅速跟着说,那一个个字像是跟着冒出来的,生怕不能追上李隅的脚步,他感觉自己说话时就像是捧着一樽珍贵的瓷器,语气很诚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着你一起去……”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阮衿说的很坦荡,“我不知道。”

    这一句话是带着嗤笑的,“不知道那你还去?”

    “嗯,如果不给你造成麻烦的话。”

    李隅没说话,阮衿当他没反驳就是同意的,忙不迭跟着他往下楼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心情隐约变得雀跃起来,绕过了玄关,李隅去找车钥匙,阮衿走过去,手心冲他一摊开,里面赫然是李隅的钥匙,他脸上少见地露出温和的笑意来,“你没放在外面,在你房间的办公桌上,你忘记拿了。”

    天空碧蓝如洗,映衬着下面连绵不绝的草场,马匹身上的腥臊味被稀释开,和干燥的草茎的味道一并输送过来,倒显得很清新。

    塘市郊区的山麓下圈了几十亩地建了新的马场,虽说不算大,但这里巧在完全是会员制,完全不对外开放的,于是作为富豪们偶尔光顾的私人马场完全是足够的,附带马术俱乐部,多的是休闲娱乐的作用,提供场外骑乘和野外骑乘服务。

    李胜南兴致一来,就花了几小时教宋邵骑马。他穿着背心和马靴,头上还有头盔,两条修长的腿包裹在马裤中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而且刚上手,倒是不笨,双腿一夹马腹,便顺势冲了出去。

    李胜南遥遥地看着,听他雀跃欢脱的声音,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去了。

    宋邵无疑很会缠人,他抱着李胜南黏黏糊糊地讲话,特别懂如何逗人欢心。基本上是有宋邵在身边,李胜南的视线就始终牢牢搁在他身上。虽然他到这把年纪了不可能不懂得玩物丧志的道理,但是宋邵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巧合,与他种种兴趣爱好都严丝合缝地契合起来。

    就像是一个孩子馋嘴的时候面前恰巧出现了他最喜欢的糖果,那种诱惑太过刻意,难免让人疑窦丛生。

    但是李胜南派亲信去调查宋邵的背景和履历,虽不算是白纸一张,但至少放在他面前是完全不够看的。就是那种非常普通的大学生,家境不够好,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于是心中蠢蠢欲动。他辗转在市里几个知名的会所都兼职过,当过侍应生,也陪过酒,都不算长久,不过是用尽浑身解数想要找个踏板,从此混进富人的社交圈的那类普通人罢了。

    于是他暂且放下心来,只当是多包一个小情人,现在还没过那阵子新鲜赏味期限,且带在身边解闷做个黄鹂鸟。

    他自己也忽然来了兴趣,预备去骑上几圈,就让人牵来了一匹温驯的。可他的脚刚踩上马蹬,却比新手更生疏。他使不上力气,且有种天旋地转,心慌气闷的感觉。勉强上去之后骑了一圈,手握着缰绳,起起伏伏间像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生怕被哪个浪涛打晕过去。

    年轻时所擅长的,现在却都已经不再擅长,他满脑子都是恐惧,还有不明就里的惶惶然。

    再下马的时候还踉跄了好几步,崴了脚,旁边的马术教练要来搀扶他,被他一把推开来了,硬是自己走回休息的位置去了。

    李胜南后背出了一层密匝匝的冷汗,握成拳的手也在禁不住在打颤,喝下了几杯茶,居然都压不下去。

    他摊开自己的手心仔细看那些纹路,生命线末端被纵横交错的短线截断了,他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这显然并非正常的衰老,一些隐性的疾病正在缓慢地侵蚀自己的身体和精神。

    他变得懒惰,颓废,安于享受,且已经没办法阻止。

    大道两旁换季的叶子簌簌往下飘落,李隅的车疾驰而过,霎时卷起一大片。

    阮衿在副驾驶上坐着,感觉李隅还是真的大忙人,手机铃声始终没停下来过。不过他很注意遵守交通规则,对那些电话始终不闻不问。

    一直到遇到红灯的时候,他终于抽空看了一眼屏幕,手机抛到阮衿怀里。

    阮衿低头一看,全都是周白鸮打来的,共计十五个未接来电,还有各种轮番的消息轰炸,从校园步入社会,他这种一贯风格却也从没有变过。

    周白鸮,这真是个非常久违的名字。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回个消息,周白鸮又接着打来了一个。

    阮衿手一抖,真就接通了,只得犹豫着放在耳畔,那边声音像炮仗一样轰然炸开,“大哥,你怎么动不动玩失踪啊……故意不接电话很爽是吧。我跟你说闻川回来了,他还带了个外国妞,盘靓条顺的还特会来事儿,我都眼馋。我晚上找几个oga一起,我们抽空晚上聚一聚啊,这回不准再……”

    阮衿还是说话了,“不好意思,他现在正在开车,不太方便接电话。”

    那边原本兴奋的声音一滞,又疑惑道,“你谁啊?”

    阮衿犹豫了一下,“我是……他的助理。”

    “不对啊,他助理不是个女的吗?那个,那个是叫gui还是chanel来着的大美女……而且这是他私人电话,助理不可能……”

    李隅抬了一下手,跟手起刀落的开关似的,阮衿马上就把电话挂断了。

    红灯倒数已经过去,阮衿说,“他说晚上让你去聚一聚,闻川回来了。”

    “我听见了。”李隅一脚油门下去,“他吵死了。”

    阮衿笑了笑,但眼睛又转向了窗外,逐渐落寞起来。他看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看那些晃得人眼睛生痛的玻璃幕墙,它们好像雨后的春笋,虽然以前也很高,但现在高得仰头都看不见顶。

    周白鸮,闻川,都是多么熟悉的名字啊,感觉好像他们在自己的回忆中从未走远过,却又变了那么多。闻川找了个外国妞?可他当年不是出了名的二十四孝男友吗?为她摘星揽月,处理各种麻烦烂摊子。

    他爱她爱得堪称没有底线。

    阮衿仍记得那次为李隅出国践行的最后一餐,邵雯雯喝醉酒被闻川背在肩上,她那栗色的长卷发垂下来遮住通红发烫的侧脸和耳尖,闻川一边往前走,一手拎着她的鞋。

    那是阮衿第一次觉得她还算个不错的人,因为睡着了不张嘴说话的模样看着还挺温柔。

    她头发上的发卡掉下来了,被闻川眼明手快地用手接住了。

    远远的车灯拉长了他们的影子,李隅就若有所思地问,“你那次背了我多久啊?”

    阮衿说,“五分钟?十分钟?记不清,反正是很短时间而已,干嘛总惦记这个。”

    “那我现在也背你?”

    阮衿记得自己笑着拒绝了,“我又没喝多,要是哪天我醉成她那种走不动路的样子,你别把我丢在街边,就背我一次就行。”

    一联想就容易想岔了,总是要联系到自己的回忆上去。

    短短一通电话,闻川身边已经换了女友,周白鸮事到如今还没有坦诚自己其实喜欢alha,又或者说,他真的变了口味。

    时间未免把人改变得太多。

    如果周白鸮知道电话对面是自己的话……阮衿苦笑着想,估计他会隔着电话线赶过来一把掐死自己吧。

    他能想像得到,周白鸮会扑过来掐自己的脖子,你不是说好我打的赌绝不会输吗?你不是说好陪着他的吗?他等你,但你躲到哪里去了!

    实在好会撒谎啊你,我都被你给骗得不轻!赔得连底裤都没啦!

    他还记得当年周白鸮私下跟他嘀嘀咕咕了许多李隅过去的小秘密,什么以前特别喜欢养恶心的小虫子,蛋糕必须买哪个口味的吃,八岁末才开始缓慢地换牙,原本那一对虎牙生得很明显,掉了之后渐渐就长整齐好看了些。

    他每次跟阮衿讲完这些小事之后都要说:鲤鱼真的很好面子的哦,从来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如果他愿意对你说些真心话啊,那还真是非常难得的事。

    车停在一个茶楼下面的停车位里,李隅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接电话,露出那副惯常的假面孔,“是的,我刚好已经到下面了。”

    彬彬有礼的笑浮在脸上,眼睛微微弯起来,睫毛合拢在一起,像是暗藏了秋水,是极好看的。

    两个人的眼睛在后视镜里匆匆汇合过,像酒杯里的冰块碰撞后又挪移开了,他们各自下车了。

    阮衿想,那么现在李隅的真心在哪儿呢?

    虽然我能摸到的机会不多,但是要尽力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