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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的深冬。
十二月初的北京,树叶已经落尽了,五道营胡同里的树枝上,零星挂着几个垂死挣扎,不肯落地的橘子,映着难得瓦蓝的天空,对比鲜明。
这条胡同白天还是那么安静,偶尔有来压胡同的深度游游客和来跟闺蜜喝咖啡的妹子,在这个下过一场雪的天气里,也是凤毛麟角。
今昭穿着新买的超轻羽绒服,握着新买的膳魔师的保温杯,踩着求胡同口给她培训过的茶馆老板娘代购的UGG,觉得这小日子过得滋儿滋儿的。欢脱得给她一对儿风火轮,她就能飞升天际。
寻常的日子从朱老五身边又给捧了回来,寻常的清平馆也依旧低调地在五道营胡同一个岔口里经营着它自己的生意。寻常的清平馆一干人依旧各司其事,只有蔓蓝在盘点仓库的时候,似乎发现少了什么东西,但却死活想不起来。
提着从莲香家里要来的莲藕莲子之类的东西,今昭进了院子。刚一落脚,她便瞧见,院子里卫玠和黄少卿两人,正在和别人说话。
黄少卿回来以后自然直接去了大理寺,而卫玠、利白萨和酒吞童子三人,本来是被宫韵白天外飞音,一脚踹着去了民国,被迫跟着清平馆一起混的。清平馆修好以后,他们也都各自回去办事,不出三天又转回来,做起了长租客。利白萨作为复活的利维坦王,身份尴尬,犹如太上皇,所以索性干脆万事不管。酒吞童子是所谓的遣唐使,表示只是在这里住住而已。唯有卫玠,陵鱼国师,本当是很忙的,可也在这里住下了,行踪不定,偶尔还能看见他的侍卫兼助手陵越的身影。
至于陈夙蕙,明朝对于这位咖啡玫瑰来说,都是淡定如常的日子,甚至她还能顺手收复金华猫甘当膝头宠,眼下这种比民国方便许多的现代化生活,更是驾轻就熟,甚至带着一种对这些方便的淡淡嘲讽,以及一种深深的自我放逐。
只是她和陈辉卿的关系依旧有些“相敬如冰”。
玉卮和朱师傅这一对儿腹黑猜测,大概是陈夙蕙不愿意成为华练的替代品吧。骄傲如她,大约不愿意做一个旁人的影子,虽然华练也是她自己,但她连她自己的影子,都不愿意做。
骄傲如她,其实现在的日子,真的是一种折磨。
为此清平馆的伙计们分为两派,一派觉得初恋无限好,支持华酒,另一派认为日久见真心,力挺华辉。
青婀一针见血地评论:“不管哪对,阿姐都是攻啊。”
八荒界的人大概是活太久,所以都很闲。
今昭对此就这么定义。
进了清平馆的院子,把东西放下,太岁打招呼:“呦!”
卫玠对今昭颌首一笑,黄少卿摇了摇手道了句:“嗨!”
背对着今昭的那个人转过身来,推了推眼镜,微笑,点头,稍稍躬身:“太岁姑娘。”
那是个长相打扮都很文雅的人,尽管是穿着藏蓝色的西装三件套,头发也梳得有型,颇为入时,但从他身上,今昭能感觉到一种很平和淡然的气氛,有八个字仿佛是专门为这人准备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清平馆恢复营业,客人一如既往的多,太岁没有多想,也点头微笑回了礼,往后厨去了。她的打荷丫头生涯依旧,尤其要处理她男神早上点了太多的豆腐。
厨房里她家男神,伟大的吃货主义引路人陈清平同志,正对着好几锅的豆腐,蹙眉沉思。朱师傅则切着香菇、蘑菇、松子仁、瓜子仁、花生仁鸡肉和火腿,都切做了细细的碎屑,看见今昭,莞尔一笑:“把这些豆腐也切成屑吧。切完帮我看看那边的紫容有没有吐完沙子。这一回江鲜很多,我们有好多日子的口福了。”
“什么菜这么麻烦?”今昭一边洗手一边问。
“来了一位稀客,点了程家豆腐。材料不太凑手,就改了八宝豆腐先吃着。”朱师傅解释道。
“真会吃。”今昭嘀咕,八宝豆腐是用上面那八样碎末儿混入豆腐泥里面,那浓鸡汁炒的,吃起来如豆腐脑一样香滑,轻润嫩浮,不需要加任何卤汤浆料,就拥有很讨喜的味道。清平馆的姑娘们都很喜欢这道菜,但因为那些碎末要做的很细,因此耗时长又费手劲儿,也很少做出来吃。门外那位客人,倒是十分会点。
一时半刻做得了,今昭端出去送菜,点豆腐的正是她刚才看见的那位君子款的客人,此时他正抚平摆正椅子上一块儿靠垫,对他身旁那位高挑健美,肤色微深的女郎露出深情微笑。
那女郎有一双好眼,大而明丽,是稀罕的琥珀色,大白天瞧着,时有金光一轮,尽管不恰当,但今昭觉得这女郎偶尔一瞥之中露出的王霸之气,有点像老虎。
这一对儿男的儒雅,女的灼艳,看着有一种反差萌。别说是今昭,就是柜台前收银的蔓蓝和玉卮,一旁装擦桌子的青婀,抱着住宿登记靠在门口的鬼王姬,都在目光灼灼地盯着两人。
“什么情况?”今昭退到鬼王姬身边。
“嗯,这一对,在我们八荒界,应当算是国民CP了。”鬼王姬解释。
“嘎?”
那一对儿国民CP吃完了饭起身不知哪里去了,这一边儿陈清平的冥思苦想终于有了结果——准确地说,也不是有了结果,而是他有了主意,一把扯着今昭往东跨院走。身后老宋还在笑着调侃:“喂别急别急这大白天的!”
陈清平把今昭拽到了东跨院的一排三间倒座房门口,这是清平馆维修后新开辟的专门做穿越用的地方,令人意外的是,那位儒雅的食客正等在门口,似乎是约好了的。
“多谢。”陈清平对那食客说道。
食客笑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门的另一侧是一座江南风格的小院儿,地方不大,但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十分灵秀,院子里有一道曲廊,曲廊风亭之中放着桌椅,院主人应了出来,对食客深深一揖:“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程先生不必多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常人所为。”那食客虽然还穿着西装三件套,可那程先生一点儿也不惊讶。食客又介绍陈清平和今昭,“这两位是我的朋友陈郎伉俪,路过此地,久闻先生家的豆腐有鲜名,便和我一同来了。多有叨扰。”
“不叨扰!不叨扰!”程先生连连摆手,将三人引入风亭。
“令郎可是好些了?”食客叙问。
“核儿倒是好多了,只是病的久了没有力气。”程先生一边说,一边又谢了几次。
今昭从这俩人的对话里猜出个七八分来。
大概是这位食客路过这程先生家的时候,见到他家很有些不平,于是顺手就拔刀相助了。相助以后程先生的儿子身体好转,于是程家上下对这食客感恩戴德,更别提让他带着俩朋友来蹭饭。
程先生准备的这些菜肴,都是寻常的江南小菜,其实一道绿翡白玉狮子头做的尤其是精致鲜美,陈清平低声对今昭道了一句:“是扬州本地的口味。”
今昭内心瀑布汗,陈清平已经练成了人型美食地图功能,光靠口味菜色,就能GPS定位了。
饭过小半,一道煎豆腐呈来。
陈清平和那食客都十分严肃认真地以清茶漱口,又闻了闻几片陈茶叶子,才动筷子。
瞧着架势,这道菜应当是重点,大概就是陈清平折腾了两天也没折腾出来的那个程家豆腐。
嗯,清平馆真是外挂。没有找到程家豆腐的菜谱,陈清平他老人家干脆托人找关系,穿越到程家当场吃了。有这个恩公在,程家怎么会不把菜谱给陈清平呢。
为了吃,拉扯人家的救命之恩,也是拼了。
今昭含泪把煎豆腐放入口中,这一吃,果然十分不同。
煎豆腐这种食物,她在朱橚那边也没少吃,尤其是带馅儿的瓤豆腐,那是朱橚的一生挚爱,隔天就要吃一次的。然而这程家煎豆腐,和瓤豆腐十分不同。瞧着只是十分普通的豆腐,两面煎得金黄,刀口也整齐利落,盘子里也没有任何汤汁,整盘煎豆腐都煎得十分干燥。
那么这个好像是文蛤又有点瑶柱的味道,是哪里来的呢。
今昭细细咂摸,觉得这味道似文蛤又不太像是文蛤,但又比瑶柱多了些香草之类的香味,品起来这豆腐里没有香草,而瑶柱本身也不带香草味道。
“其实这豆腐,我家也不是常吃。只有至交好友来时才会准备,若是时令不对,也是吃不到的。”程先生解释道。
“我这位朋友醉心于饮食一道,堪称食痴。”食客音色清澈温柔,带着几分正雅,听着比这豆腐还令人陶醉几分,“便是跋山涉水,他也会但求一宴。但望程先生成全。”
“嗨,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好些左邻右舍也知道的。这扬州城外,有个不知名的小村落,村口一条河,与长江相通。平素有些求学的穷人家孩子,看着村子交通便利,屋舍便宜,环境又清幽,便租屋求学而居,因此叫做学子村。学子村的渡口河岸常有些奇怪的粉紫色的贝,十分鲜美,但很难找到。我家核儿喜欢吃这个的味道,但每次又吃不够,拙荆便想了一个法子,把这些贝肉熬成浓汁儿,和豆腐混了做起来。说也奇怪,旁的浓汁儿在点豆腐的时候,难免纠结不成样子,但这种却是无妨的。做好的豆腐只要稍微煎炸,便有极其浓郁鲜美的天然水鲜香味,连盐都不必了。”程先生一边解释,一边示意家仆去拿贝壳来。
果然水盘里的贝壳,是一种漂亮而罕见的粉紫色,光润小巧,看着像是文蛤,可惜只比拇指盖儿略大点儿。
“虽不知陈君是否方便烹饪,但这些还是送与陈君和恩公。回头我让小厮赶车带着你们过去,只是这些贝是养了一月的,眼下能否找到,却是缘分。”程先生说道。
“真是十分感激。”陈清平起身行礼,又拿出一本册子,“听扬哥儿说过令郎病情,这是我琢磨的一本养生食料谱册,回头请让医生看过,若是妥当,用起来是很好的。”
今昭满眼满意,男神最近越来越人性化了。
待到那学子村时,今昭和陈清平遍寻渡口,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这粉紫贝类。是那食客看不下去这两人的为吃痴狂,招了这一条小河的水神出来:“打扰小神清修,只是能否请小神告知,这些贝壳,是何时节,何地才会出现的?”
那小神一抬眼看见食客,慌忙大拜,今昭瞧着那五体投地的姿态,有点怀疑这食客身份是不是很高。这么想着凝神一看,她差点从码头滑下去。
这位温文尔雅,温润如玉,温柔清持的西装三件套君,竟然是岁阳一族!
岁阳一族和地龙岁阴以及太岁,为岁三族,岁阳是山川河泽的守神,用非常流行的通俗的解释,太岁可以算作是朝代拟人,哦不,朝代化人;岁阴地龙是城市或者地域化人;而岁阳,则是山水江山化人。
只有著名的山川河泽,才有足够的天地精锐幻化成人。
眼前这位正在和小小水神叙话的,正是世界第三长的河流,中华大地的动脉,长江。
啊啊啊啊啊长江!
今昭的内心已经万马奔腾,两手扶腮瞠目结舌做名画《呐喊》状,脑子里开始单曲循环《长江之歌》: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啊啊啊啊啊不长江的乳汁呢说好的哺育各族儿女呢健美的臂膀挽起的高山大海呢!
“噗。太岁姑娘,不必怀疑了,我真的是男人。如果你实在无法适应这个,你可以叫我江浔扬。这是我在三千界使用的名字。”长江江浔扬一笑,清流涤荡,立马灌溉了今昭崩裂成渣渣的意识流。
“哦浔阳江和扬子江啊。”今昭机械点头,“为啥前面的江段不算了?”
“因为这两段诗词里说的多。”江浔扬很坦然地解释,“容易被人称赞。”
“……现在我只想知道那个贝壳是怎么回事。”今昭扶额。
江浔扬伸手一指那一片水面:“此地常有学子来求学,因此在乡试之后,落榜之人饮恨归家,与友人作别,泪洒江中,滴泪成贝。我在扬州住了上千年,此地人杰地灵,学风鼎盛,因此这山水也有了精气神,孕育出了这泪贝。所以,也只有乡试之后,这贝壳才会现身。”
“哦漏!这么说我们吃的是酸书生的眼泪!”今昭挠脸。
“也不尽然。有学之士,也有很多胸襟广阔,满腹经纶的雅人。十年寒窗,一生灵毓,化作清泪,与天地钟粹结合,也是十分难得的珍宝了。这一种贝类,叫做离人泪,也叫做紫容,取义紫气化成,容于天地。”江浔扬目光悠远,笑容恬淡,颇有十分他说的胸襟广阔,满腹经纶的雅人之感。
嗯。没错,长江的确是胸襟广阔,满腹经纶的嘛。
“你平时吃的珍珠粉,还不是珠蚌的口水。蟹黄蟹膏,更是螃蟹的OO和XX。”陈清平稀罕吐槽。
大概是难得吐槽,因此一语既出,力道惊人,今昭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那种吃了人家眼泪的惊悚感,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三人提着一小篮子的离人泪回了清平馆。
在厨房里忙活着,今昭突然一拍脑门喊陈清平和朱师傅:“唉唉!那个紫容!吐沙子的紫容!也是离人泪吧!”
朱师傅有点纳闷,但还是点头:“不错。是这个品种。”
今昭拍心口,和陈清平道:“你要是想试试终于可以试试了。不过这个季节哪里来的大考?”
陈清平抬头沉思。
“大考?有啊。”朱师傅笑吟吟地回答。
今昭一算时间,嗯,上周,十一月末,简直,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