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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风声吹得凤九又是一阵头晕。东华的从前。呵,东华的从前。提起这个,凤九比数家珍还要更为熟练些,他们青丘的来历,母家的族谱她背诵得全无什么流利可言,但东华的从前她能洋洋洒洒地说上三天三夜不打一个停顿。可叹念学时先生考仙史中的上古史,她次次拿第一,全托东华的福。如今,她以为同他已没什么缘可言,脑中晕头转向地略一回想,关于他的那些传说,一篇篇地仍记得很清楚。
相传盘古一柄大斧开启天地时,轻的清的升为天,重的浊的降为地,天地不再为一枚鸡子,有了阴阳的造化,化生出许多的仙妖魔怪,争抢着四海八荒的修身之地。远古的洪荒不如今日富饶丰顺,天上地下也没有这么多篇规矩,乱的时候多些,时常打打杀杀,连时下极为讲究以大慈大悲心普度众生的神仙们,杀伐之气也都重得很。
那时,人族和一部分妖族还没有被放逐到凡世的大千世界,但天地化育他们出来实在弱小,不得已只好依附于强大的神族和魔族,在八荒四海过着寄人篱下的愁闷日子。
万万年匆匆而过,天地几易其主,时而魔族占据鳌头,时而神族执掌乾坤,偶尔也有鬼族运道好挑大旗的时候,但每个时代都十分短命。
大家都很渴望出现一位让六界都服气且心甘情愿低头的英雄,来结束这乱世,让各族都过安生的生活。且每一族都私心盼望这个英雄能降生在自己的族内。那是个众生都很朴实的年代,人们普遍没有什么心眼,淳朴得以为生得越多,英雄出现在他们族的概率就越大。短短几年,仙鬼神魔人妖六族,族族人丁兴旺。
但人太多也有问题,眼看地不够用,各族间战事愈演愈烈,只为抢地盘。然老天就是老天,所谓天意不可妄断,正当大家夜以继日地为繁衍英雄而努力,为抢地盘而奔波,顾不得道一声苦提一句累时,英雄已在天之尽头的碧海苍灵应声化世,没爹没娘地被老天爷亲自化育出来了。
诞生地是东荒一方华泽,简单取了其中两个字,尊号定为东华。便是东华帝君。
东华虽注定要成为那个时代的英雄,以及那个时代之后的传说,但并不像天族如今的这位太子夜华君一般,因是上天选定的担大任之人,降生时便有诸多征兆,比如什么天地齐放金光,四十九只五彩鸟围着碧海苍灵飞绕之类。
东华的出生格外低调,低调得大家都不晓得他是怎么出生的。
仅有史册的一笔载录,说帝君仰接天泽俯饮地泉,集万物毓秀而始化灵胎。但上天怎么化育出他来,是从一块石头里蹦出来,还是一个砍竹老翁砍竹时赫然发现他蹲在竹心于是捡回去抚养,只是一笔带过,没有更多的记载。
东华虽然自小肩负重任,但幼年时过得并不像样,孤孤单单地长在碧海苍灵,没有群居的亲族庇佑,时常受附近的仙妖魔怪们欺负。远古洪荒不比如今,想学什么本事可以去拜个师傅教导。东华的一身本事全是靠他自己在拳头里悟得,一生战名也是靠一场又一场实实在在的拼杀。
碧海苍灵万年难枯的灵泉不知染红了多少回,这个横空出世的紫衫青年,一路踩着累累的枯骨,终于立在六界之巅的高位,一统四海六合,安抚八荒众生。
这等成才路,同几万年前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不同,同近时战名极盛的夜华君更不同。他两位一个自小由造化天地的父神抚育教养,一个被大罗天上清境的元始天尊与西方梵境的大慈大悲观世音同力点化,是世家一贯的教养法。
凤九小时候就更仰慕东华些,一则他救过她的命,更深的是崇拜尊敬,她觉得他全是靠自己,却能以一己之力于洪荒中了结乱世覆手乾坤,十分了得。
能在洪荒杀伐的乱世里坐稳天地之主的位子,其实是件不大容易之事,手段稍见软弱,下头便沸反盈天乱成一锅粥,唯有铁血无情的镇压才见得些许安定。即便后来随着天族一脉逐年壮大,东华渐移权于时年尚幼的天君,自己入主一十三天太晨宫享清福了,当年的铁血之名在六界也是仍有余威。因此今次燕池悟妄想以七千生灵来要挟他,难怪他会那么轻飘飘地问上一句,是不是忘了他当年执掌六界时的风格。东华他,确然不是个有大慈大悲大菩提心的仙。自古至今。
其实,东华到底算不算一个仙,还有待商榷。
凤九小时候暗地里爱慕东华,为了解他深些,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罗了记载他的许多史文。这些史文大多是弘扬东华的功绩,满篇言语全是拗口的好听话。唯有一卷废旧的佚名书提了一段,说父神曾对东华有评介,说他的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之境,因此而一念为魔、一念为神。
凤九的禅学不佳,誊抄了这句话装模作样地去请教她小叔白真。白真虽显得一副靠不住的样子,到底多活了十来万年,这么一个禅学还是略懂,解惑给她听:所谓九住心乃修习禅定的九个层次,即内住、等住、安住、近住、调顺、寂静、最极寂静、专注一趣和等持,若是一个人内心已达专注一趣这个境界,便是心已安住,百乱不侵了。心既已安住,那为魔为神都没有什么区别,端看他个人的喜好,他想成什么就成什么。倘若九住心达到等持之境,更是一番新气象。世间只有西天梵境的佛祖修持到了这个境界,悟得了众生即佛陀,佛陀即众生之理。
凤九捺着性子听完,其实被他小叔住啊住啊的住得头昏眼花,觉得跟个禅字沾边的东西果然都玄妙得很。但为了更懂东华,她私下回去又绞尽脑汁地寻思了许多天,琢磨出来那句话兴许是这么个意思,说东华从前非神非魔,后来择了神道弃了魔道。但他为何选了神道,她琢磨不透,在她幼年的心中,神族和魔族除了族类不同,似乎没什么区别,况且魔族还有那么多美女。
她识得的人里头,除了祖父母,唯余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离东华的时代近些。她收拾行囊,驾了一朵小云彩到得桃林。假托学塾的夫子此次留的课业是洪荒众神考,她被一个问题难住了,特来求教,还费心地带了她小叔白真亲手打的两枚束发玉簪来孝敬折颜。
这个礼选得甚合折颜的意,果然很讨他的开心。
四月里烟烟霞霞的桃花树下,折颜摩挲着玉簪,笑意盈盈地蔼声向她道:“东华是如何择了神族的?”
他背书似的道:“史册记载,当年洪荒之始天祸频频,唯神族所居之地年年风调雨顺,子民安康。而后东华探查缘故,晓得乃因神族俱修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他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酒,“此德昭昭,感化上苍,于是减了对神族的劫难予以我们许多功德善果,是以年年风调雨顺。东华听了这个事,十分动容,遂择了神族弃了魔道,并发愿此生将仅以神族法相现世,用大慈大悲大菩提之心修持善戒,普度八荒众生。”
凤九听得一颗心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备受鼓舞激励,在心中更加钦佩:果然是清静无为的东华,果然是无欲无求的帝君,果然是史册传闻中那个最伟岸耿介冷漠有神仙味儿的东华帝君。
激昂间听得折颜似笑非笑地又补一声,道:“你依照着这个来写,学塾的先生一定判你高分。”
凤九端着一个原本打算写批注的小本儿,愣愣地道:“你这么说,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隐情,自然是有的,而且这隐情还同史书中的记载离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凤九觉得,说起这个隐情,折颜是发自内心地十分开心有兴致,与他方才干巴巴同自己讲正史记载完全不同。
这个隐情,它是这样的。
据说东华在碧海苍灵化世,经过一番磨炼,打架打得很有出息,但他本人对一统天下这等事一直不是特别有兴趣。碧海之外各族还在不停地打来打去,海内一些作孽的小怪无缘加入世外的大战局,又不肯安生,惹到他的头上。他自然将他们一一收拾了,但这些小怪等级虽低,上头也是有人罩着的,罩着小怪的魔头们觉得被拂了面子,纷纷来找他的晦气,他当然只有将他们也收拾一番。小魔头的上头又有大魔头,大魔头的上头又有更大的魔头。他一路收拾过去,一日待回首,已将四海八荒最大的那个魔头收拾成了手上的小弟。
折颜握着酒杯儿轻轻一转,风流又八卦地一笑:“东华,你莫看他常年示人一副冰块脸,倒是很得女孩子们的欢心。”
东华的战名成得早,人长得俊美,早年又出风头,是许多女仙女妖女魔闺梦中的良人。有一个魔族哪位魔头家的小姐,当时很有盛名,被评为四海八荒第一风流的美人,也很思慕他。远古时,魔族的女子大半不羁,不似神族有许多种规矩约束,她们行事颇放荡,看中哪个男子,一向有当夜即同对方春宵一度的传统。这位小姐自见了东华便害上相思,一个凉风习习的夜里,依着传统悄悄然闪进东华的竹舍,幽幽地挨上他的石床,打算自荐枕席,同闺梦中的良人一夜春宵了。
东华半夜归家,撩开床帐,见着枕席上半遮半掩的美人,愣了一愣。美人檀口轻启,声音娇婉欲滴:“尊座半夜才归家,可叫妾身等得苦——”东华俯身将美人抱起,引得一声娇喘,“尊座真是个急性人——”急性人的东华抱起美人,无波无澜地踱步到卧房门口,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扔,将一脸茫然的美人利落地扔了出去,只字未言地关门灭了灯。
这位小姐不死心,后来又被扎扎实实地扔了许多回,才渐渐消停。但她开了一个先河,许多魔族的女子觉得,虽然注定要被东华扔出去,但听说他都是涵养良好地将躺在他床上的女子抱到门口,然后再扔出去。她们觉得,能在他怀中待个一时半刻也是很快意的一件事。是以此后更多的魔族女子前仆后继,且她们总有种种办法解开他在竹舍上施下的结界,天长日久,东华也就懒得设结界了,将每夜入睡前从房中把美女扔出去当做一项修行的功课,这么安生地过了好几年。有一天夜里,他床上终于没有女子爬上来了,却换了个眉若远山、眼含秋波、乍看有些病弱的水嫩美少年。他拎着这个少年扔出去时,少年还在叫嚷:“你扔她们前不是都要抱着她们吗,怎么扔我就是用拎的,你这不公平啊!不公平啊!”
折颜慢悠悠添了杯酒:“以至于后来父神前去碧海苍灵延邀东华,东华二话没说地跟着他走了,大约这个就是后世传说中的择神族弃魔道罢,神族的女子较魔族,总还是有规矩些,不过要说彻底的清净,还是到他后来避入太晨宫。”又装模作样地叹息,“好好一个英雄,硬是被逼得避世不出,难怪有一说女人是老虎,连同墨渊的昆仑虚不收女弟子也有些相似。当年你姑姑拜给墨渊时也用的一副男儿身,幸亏你姑姑她争气,没有重蹈从前墨渊那些女弟子的覆辙,否则我见着墨渊必定不如今日有脸面。”
揭完他人的隐秘,折颜神清气爽地叮嘱她:“隐情虽是如此,但呈给先生的课业不能这么写。”又蔼声地教导她,“学塾的夫子要的只是个标准答案,但这种题的标准答案和事实一向不尽相同。”
凤九听完这个因果,其实心里有些开心,觉得东华看不上那些女子很合她的意,转念又有些触景伤情,自己也思慕他,他会不会也看不上自己,捏着小本儿有些担忧地问折颜:“那他不喜欢女孩子,也不喜欢男孩子,他就没有一个喜欢的什么吗?”
折颜有些被问住,做沉思状好一会儿,道:“这个,须得自行总结,我揣摩,那种毛茸茸的、油亮亮的,他可能喜欢。”
凤九忧伤地接口:“他喜欢猴子吗?”又忧伤地补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
折颜咳了一声:“毛茸茸的、油亮亮的,是猴子吗?这个形容是猴子吗?不是猴子吧。我不过看他前后三头坐骑都是圆毛,料想他更中意圆毛一些。”
凤九立刻提起精神,咻咻咻变化出原身来,前爪里还握着那个本儿:“我也是圆毛的,你说,他会喜欢吗?”话出口觉得露痕迹了些,抬起爪子掩饰地揉了一揉鼻子,“我只是随口问问,那个,随口问问。”
折颜饶有兴致:“他更喜欢威猛一些的吧,他从前三头坐骑全是猛虎、狮子之类。”
凤九立刻龇牙,保持住这个表情,从牙缝里挤出声儿来:“我这个样子,威猛不威猛?”
想想那个时候,她还是十分单纯的,如果一切止于当时,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今日回想便全是童年那些别致的趣事。佛说贪心、嗔恨、愚痴乃世间三毒,诸烦恼恶业皆是由此而生,佛祖的法说总是有一些道理的。
眼前符禹山地动山摇,一派热闹气象,几步开外,燕池悟周身裹了道十足打眼的玄光,抱着玄铁剑,一个人在玄光里打得热火朝天,约是中了幻警之术。东华浮立在云头,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指间化出一个倒扣大缸似的罩子。凤九识得,这个东西应是天罡罩,听说过它的传闻,还在器物谱子上见过它的简笔图,是个好东西,便是天崩地裂海荒四移,躲进这个罩子中也能保得平安,毫毛不损。
天罡罩幽幽浮在东华的脚边,凤九屏息瞧着他的手伸过来,拾起她肩上方才被剑风扫断的几截落发,随手扬了。落发?凤九垂眼一瞧,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已恢复人形,狂风正吹,她的长裙如丝绦般飘摇在半空。
凤九怔了一怔,节骨眼儿上,脑筋前所未有的灵便,一转,讶道:“你你你你晓得我是谁,原来还有办法强迫我回原身?”话落地时,自己被自己一个提点,一番恼怒腾地涌上心头,“那你怎的不早些揭穿我?”
被邪风一吹,她的胆子也大起来,愤愤不平道:“诚然,诚然我是因面子过不去,一直假装自己是块帕子,但你这样也不是英雄所为,白看我的笑话,是不是觉得好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