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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在威远侯府暗处的一个小屋子里,烛火摇动,在窗纱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渐渐地,光影微动,隐隐有女人低泣的声音传来,夹杂着些许咒骂声:“……吃里扒外,卸磨杀驴……为了那小贱人,结发妻子都弃若鄙履……当初求娶我的时候,你们威远侯府算个什么!如今顾家没落了,便这般作践……哼,当那小贱人是什么好人吗?人家如今爹也是侯爷,又嫁了个王爷,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势有势,哪里看得上你们这泼皮破落户儿亲戚!哼……早晚有一天,你们会栽在这小贱人身上!一个个的都瞎了眼了!”
沐明诚端着手里的琉璃盅走到这里的时候,恰好这一段咒骂刚开了个头,他不动声色地站在窗边听完,眼皮往下一搭落在五色琉璃盅上烧制的芍药花纹上,微微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来。
母亲啊母亲,事到如今,你还是执迷不悟吗?你口中的小贱人,原本可跟你毫无可比性啊……曾经,叶棠花只是朝中尚书之女,你却是堂堂的威远侯夫人,一个是贵女,一个却是侯爷之妻,谁更有威势,还用明言吗?当母亲你骄傲自大,犯下无数错误的时候,叶棠花可是一步步踩着你的错误踏上如今的位置……
自己愚蠢,连地位都守不住,又愿得谁来?
他嗤笑一声,掏出配在腰间的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装作偷偷过来的样子极快地闪身入内,极轻极快地关上了门,背着门转过身来时脸上已经有了急切的表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母亲,您受苦了!孩儿来的太晚了……”
背对着门的顾氏急急转过身来,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明诚,你来了!娘就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不顾娘的!”
沐明诚想起刚才听到的咒骂,在心里冷冷一笑,面上却仍旧是方才的焦急:“唉,母亲,您也别怪父亲,这都是老太太的意思,父亲到底是为人子女的,也是无可奈何,孩儿今日好不容易从老太太那里偷来了钥匙,想着给您送点东西补补身子,这是今年进上的血燕盏,上头赏赐下来,老太太送了我两盏,我没舍得吃,炖好了给您送来……母亲不必烦忧,父亲也是逼不得已,好在老太太如今年岁渐长,兴许没多少日子了,父亲的意思,是叫您再忍忍……他让我跟你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其实他从来都没怪过您,只是有时候身不由己……父亲说了,棠儿就是再亲,也比不得您呢。”
顾氏听了,低头勾起了唇角:“哼,这还差不多……谁又知道是不是在那小贱人身上碰了壁,这才回头想起我这个半老徐娘……哼,不过就是一时失了手罢了,我吃过的盐,比叶棠花那小贱人吃过的米还要多,如今我一时失势,且让那小丫头放肆一会儿,等老太太没了,我倒不信那小丫头斗得过我!走着瞧吧……”
沐明诚听了一半儿,心里头没了耐性,便将手中的琉璃盏递了过去:“母亲且先尝尝这血燕盏吧,是孩儿亲手炖的,不曾加假手别人,您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顾氏颔首,自沐明诚手中接过了琉璃盏,掀开盖子用勺子搅了搅,猛地一挑眉:“咦,这燕窝……”
沐明诚吓了一跳,脸都有些变了颜色,只是在昏暗烛火的掩映下不甚明显:“这、这燕窝怎么了?”
顾氏拿勺子往外舀了一点燕窝随手倒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絮叨着:“这燕窝里头怎么落了一只小虫子呢?”
沐明诚悄悄松了一口气,陪笑道:“许是我炖燕窝的时候太不小心了,还望母亲原谅……要么母亲就先放放,等我再炖给母亲喝。”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懊恼极了,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居然被他给搞砸了,这间屋子的钥匙可不是那么好偷的……他废了好大力气才从沐存蔚那里偷出来,暗自去偷偷配了一把……
“罢了,你也是头一次干这样的活儿,不熟练也是应该的,就冲这燕窝是你亲手炖的,别说里头有虫子,就是里头有砒霜,娘也照喝不误……”顾氏朝着沐明诚笑了笑,勺子在琉璃盏里搅了搅,便舀出一勺来打算尝尝。
沐明诚听得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去抓顾氏的手:“别……”
顾氏讶然地停了手:“明诚,怎么了?”
沐明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心虚地把手往身后一缩:“没,就是我好像把盐和糖弄错了,要不母亲还是先别吃了吧?我回去给您重炖一次。”
“盐和糖弄混了?哎呀,明诚啊,你怎么也会犯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错哪?这要是让你爹知道了,还不让你去厨房做一个月的饭,好好分一分?”顾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目间带这些慈爱带着些揶揄,“不过这还不算离谱,总好过你大哥,当年娘过生日的时候,你大哥信誓旦旦说要给娘炖燕窝,爹和娘巴巴的盼了半日,想看看你哥的手艺,谁知道你哥给娘端上来一盅泥浆子?后来问了下人,说是你大哥领着你二哥,把后院小仓房屋檐下的一个燕子窝给捅了,让我和你爹巴巴的笑了好几年……唉……”
提到年轻时的快乐日子,顾氏眉眼间也不禁有了神采,抿着唇笑了笑,端着琉璃盏的手一动:“呦,光顾着说话,我都忘了这燕窝了,再不喝可真要凉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从燕窝里舀了一勺儿出来尝了一口,细细品了品:“唔,还不错,这不是没把盐和糖弄混吗?”
这一次,沐明诚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借口来阻止母亲的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氏一口口品着燕窝,心也随着渐渐沉了下去。
顾氏又吃了几口,舔舔嘴唇:“味道倒还是不错,不过娘怎么总觉着这燕窝一股子虫子味儿?有点儿泛苦呢怎么?明诚啊,你这虫子怕不是炖好了之后才落进去的,你是和着虫子一块儿炖的吧?哎呦,娘可被你害苦了,娘活了半辈子,还头一次吃炖虫子……明诚,明诚?你怎么了?”
她一面吃着一面笑着跟沐明诚打趣儿,但自顾自说了半天得不到回应,顾氏不由得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向沐明诚,却发现沐明诚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整个人显得沉默而失落。
沐明诚听了顾氏的话,默然无语,半晌方抬起头来,脸上是两道泪痕,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孩儿不孝,孩儿对不起您!”
顾氏一惊,连忙放下手里的琉璃盏,转而去搀扶沐明诚:“明诚啊,你这是怎么了?娘……娘这就是开个玩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哭个什么劲儿?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说哭就哭呢?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要是让你爹发现了,还不打死你……”
她本想起身搀扶沐明诚,但沐明诚执意跪在地上,她也只得弯下腰去,脸上还笑着:“多大的人了,还说哭就哭……”
话刚说到这里,顾氏只觉得腹痛如绞,登时便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捂着肚子颤抖:“哎呦,哎呦,这是怎么回事,疼死我了……啊……”
蓦地,顾氏仿佛想到了什么,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沐明诚:“明诚,这、这燕窝……”
“燕窝里有毒。”沐明诚跪在地上,面上是两行清泪,还有无尽的悔痛。
他真是罪该万死!就算顾氏再怎么不好,那也是他的母亲,他怎么能为了推迟婚期,对自己的母亲下手呢!他怎么能为了几个月的不顺遂,就遗忘了母亲十几年的照拂,遗忘了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可事已至此,他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
顾氏浑身颤抖,泪水不住地从眼中滑落,她浑身颤抖着,不住地摇头:“不、不可能,你、你一定是别人派来冒充明诚的,我的明诚是那么乖的孩子,他、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不……唔!”
她拼了命地摇头,想要否定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但她没有等到腹痛的消失,反倒是呕出了一口血,那血染在衣襟上,红艳艳的刺目。
看着血迹,顾氏终究是接受了现实,她的眼睛里渐渐地弥漫上了疯狂了恨意:“我就、我就知道,你们家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沐家的人,一个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为了荣华富贵,你能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下得了手,好,沐明诚,你可真是好的很哪……”
“母亲,孩儿不孝!”沐明诚流着泪一个头磕在地上,有悔恨,更多的是害怕和愧疚,他没有脸面抬头,去面对生养他,疼爱他的母亲,无论顾氏千般不好,作为一个母亲,在对孩子的关爱上,她不比任何一位母亲逊色!
顾氏还想再发泄几句,可是毒药已经不给她那个时间了,最终,顾氏重重地仰面倒在地上,双眼瞪大,七窍流血,没了气息。
她眼中最后映出的画面,是几年前的冬日的一个午后,夕阳微斜,阳光苍白而温暖,她坐在屋子里拥着手炉,穿着一袭棉衣,披着兔毛领子狐裘披风的沐明诚如一个雪团儿一般自外头跑进屋子里,带着一身凉气撞入她的怀里,扬起冻得微红的小脸,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如一个小大人儿一般怫然道:“母亲,棠妹她又缠着我,真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