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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去过明朝的人,不知道明朝的好。
今昭每次置身于明朝,不管是梦里梦外哪个明朝,都会觉得,明朝是个特别接地气的王朝。就跟历史书上说的一样,商品经济发达,文化艺术呈现世俗化的风貌,没有极其明显的华族与寒族的分野,御史家的狗有时候高兴叫了一嗓子,都可能是再弹劾当今的太子不着调。
黄金玉如意,皆向燕市去,万物皆所有,何求不可来?
这不知是谁人写下赞美燕京市集繁华的诗句,用来形容帝京一隅的城隍庙市,再合适不过。
此时正是午后,旁人高卧甜眠的好时候,城隍庙市却一派热闹景象,人头攒动,金玉迷眼。这边厢胡人的酒肆里葡萄美酒夜光杯,那边厢南来的茶馆里吴侬软语的俏娇娘正在唱一曲新词,当街叫卖的小贩见缝插针,琳琅的货品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金发碧眼的色目人舔着手指不顾形象地大啖油纸里的酱牛肉,古董店的大门口二当家的打着瞌睡,首饰珠翠坊的大娘满面堆笑送走了一群纨绔子弟,这里有的货品有市无价,有的叫出天价,有的十分廉价,手里两只金钗打眼儿一瞅没什么区别,差的可是寻常人家十年的吃穿用度。还有偏僻的影子里坐在地上乞讨的脏乞丐,偶尔一抬眼露出的精光,起身拐了几拐,便会拐进一位京官大员家,露出破烂的乞讨衣服下面一角记号,赫然是锦衣卫的人。
这里是消息聚集,人头最盛的市井之地,一道旗幡上写着“顺风客栈”,正是清平馆一干人等下榻之地。
一群容貌各异但各个水葱儿似的青年少年,各自手持象牙玉雕了上河图的扇子,带着几个清秀美貌一看就是女扮男装你爱乐意不乐意的小丫,哦不,小厮,走来钻去,顿时成了附近几个卖家眼睛里的标靶。
“这位小哥,买胭脂不?”“这位公子,看看宫里最新的式样,保管买回去讨人喜欢!”
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儒雅沉稳,面带三分笑意的青年公子眼睛骨溜溜转了几转,对几个美貌的小丫,哦不,小厮笑了笑,当先进了那间胭脂坊,只见八宝阁打了一墙,每间格子里都放着个小瓶小碗,单说这瓶瓶罐罐的瓷料,便可知价格要放点儿血出来。
“公子爷你看这胭脂,今年进上的成色也是如此,一点儿就香得不得了,可喜香得也不俗,清凉着呢。”掌柜的见这青年公子虽然衣料寻常,但器宇不凡,腰上的金三事儿玉玲珑之类的随身小物件儿做工精细,应是大家公子哥儿。京里没听说这好模样的生面孔,大概是南边儿过来的吧。南人富庶,定是只肥羊。
这肥羊,正是朱能垣朱师傅,他和老周老宋他们领着几个姑娘出来闲逛,搜集搜集消息,也抖擞抖擞精神儿。
乐颠颠地挑了两盒胭脂,一瓶香露,正要付钱,一只手横里伸出来按住了朱师傅:“大哥儿,这家买两盒胭脂就搭一瓶香露,你何必多付他?”
朱师傅一扭头,一位同样锦衣华服,眼眸如星,明光灿灿的少年正面含微笑打量他:“这位大哥儿面生,不是本地人吧,可别让人占了便宜。”
那掌柜听了老脸一紫,可又似乎很忌惮那年少华服公子身后两个杀气腾腾的家丁,嚅喏着:“你看,人老了就犯糊涂,这瓶子香水儿怎么能收钱呢,再说这也是最后一瓶了,真不好意思拿出手,哈哈,哈哈。”
清平馆逛街党们都用眼神默默鄙视他。
朱师傅付了帐,莞尔一笑:“多谢这位公子。”
那华服公子嘎嘎笑着,手一挥,十分豪情万丈地说:“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我们去喝一杯吧!”
这位华服公子,自我介绍叫做朱寿,可惜的是,根本没有人相信他。
因为大家都是八荒界各种时间线里混过来的,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正德皇帝长得什么样,朱寿,骗谁哪!
朱师傅不觉得自己这群人逛街就能逛出什么花,一发入魂就能逛出一个皇帝来,既然运气理应不会这么巧,那就说明,这小皇帝是自己赶着找来的。
再联想一下陈辉卿今早一反常态极力让他们出去逛街,嗯,大概陈辉卿是感觉到了什么,比如,这一路过来,也许有什么人的眼线吧。
这顿饭是在一家唤作遇仙店的酒店吃的,要不是这家老板不姓鲍,今昭都要怀疑这和汴京那家一样是连锁机构。
梅酱卤得红润可爱的赤根菜,甜酱腌过脆生生的酱王瓜,糟的微醺入味鲜嫩浓郁的糟蟹,用七八种的香辛料抹了十几遍揉搓出来上火蒸透的大肥鸭,还有油汪汪的咸鸭蛋,白生生的新出米,绿油油的青叶汤,黄澄澄的炸肉丸。
桌子上的菜色不多,但各个瞧着得趣又家常,尤其是皇帝面前那一碗疑似爆肚儿的玩意,尤其得到了龙口盛赞:“脆而不冷,麻而不腻,酱而不咸,这道脆肚儿做的真是地道。
吃着美滋滋的菜,喝着甜津津的酒,朱师傅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那少年皇帝,有没有见过疑似华练的这么一个女人。
“……当初家中已经食不果腹,大姐无奈之下才会卖艺于青楼楚馆之中,而今多年失去音讯,有人说今年在此地曾见过她……”
朱师傅脸不红心不跳地将华练形容成了一个为了弟弟妹妹能好好活下去,被迫在烟花之地弹琴卖唱的苦情女子。
如果今昭是不明真相的群众,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长吁短叹,泪盈于睫了。
但是华练么,太岁觉得,她不自己开个秦楼楚馆祸祸别人就不错了……
那托名朱寿的少年皇帝以手托腮,往嘴里丢了一块儿酱瓜,咔哧咔哧,毫无形象地嚼着,半晌,咽肚,回答:“这个仿佛听过,又仿佛没听过,八大胡同的花魁我都挺熟悉的,但是年纪似乎对不上。”
玉卮扬起淡淡微笑:“虽然实际不小了,但打扮后双十年华,甚至二八佳人,也未必不能有。”
“双十年华啊……我倒是想起来,上林仙的花魁酒水的酒幽静的幽那位酒幽姑娘,似乎有点像你们说的这个人。”朱寿双手一拍,做恍然大悟状。
“酒水的酒幽静的幽么。”宫韵白也微微一笑,颌首,“原来如此。”
今昭顿时觉得朱玉宫三人,周身散发着一种奇怪气场,让她的鸡皮疙瘩争前恐后地冒出来,本能地觉得十分危险。
“不过,传说这位酒幽姑娘,是上林月馆的香公子的相好的,很少见外客,除非是俊公子推荐的人……”朱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众人,“俊公子,那可是京城第一位的小倌,若是你们这些游宴么,还不大容易见到。”
今昭一听到小倌二字出口,就觉得那微笑三人组的杀气更浓郁了。
“不过既然相逢就是有缘,你们是陈国女主也爱重的游宴,应该做菜很好吃吧!不如让我尝尝看!我和上林月馆还有几分交情,若是将你们以游宴的身份推荐给上林月馆,这样也许能见到俊公子啊。”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公子你了。”朱师傅笑得愈加温柔。
“不麻烦不麻烦,你看我们都姓朱,五百年前是一家嘛。”朱寿挥着手,笑得那叫一个天真温软无邪灿烂讨喜可爱毫不设防。
任谁也不会把这样一个少年郎,与皇帝这个词联想在一块儿的。
今昭无语地扒了一个炸肉丸,就算不是五百年前,这俩人也是一家的。
这一个炸肉丸,外面一层酥皮儿面衣,里面竟然还是两重馅儿,一重略有点儿紧致,是一层切薄的腌羊肉,里面是肉泥,微微有那么点儿葱花味儿,吃着是青鱼。她不由得联想起来,这人啊,最开始都是这么一团白白软软的青鱼泥,天真无邪,甜美嫩滑,谁都能来伤一把,掐一下,咬一口,而后慢慢长大了,知道眉眼高低,交际进退,就给自己加了一层有劲儿的保护,可是因为手腕不高明,那层保护看着也不那么靠谱,长相也不够讨喜,等到在社会里混了几年,就知道裹一层炸油皮儿,炸了的东西都好吃啊,金灿灿黄澄澄,又香又酥,人见人爱,便能理所当然地端坐在盘子里。可是那一团儿鱼泥在油锅里滚了多少遍,心被烫了伤了多少会,才能摆出这副金灿灿的笑脸来呢,那就是只有肉丸子自己知道的事情了。
眼前这个年少的正德皇帝,不就是这么摸爬滚打出来,才能笑得这么闪瞎人眼的么。
天家无有寻常事,怎会留存真心人。
这是陈苍苍说过的话。
她是这么过来的,眼前这个少年郎也是,还有华练,还有马甲也是天潢贵胄的朱师傅,曾经为周穆王的老宋,家大业大纷争不断的老元,在六合上层全是怪物的边境生活了好多年的老宋,甚至那个死而复生的利维坦王。
当然还有陈清平。
坐在这里的每个人,眼下这种年轻美丽,风华正茂的模样,都是油锅里滚出来的。
八荒界,没有人能开挂,这里原来是比三千界更难以生存的地方。
在这么一瞬间,看着正德皇帝本人,今昭突然觉得,自己过去过得太理所当然,她所受到的保护,原本应该是八荒界不存在的。
而这一切,却是因为那个曾经在白垩纪死过无数次的另一个自己。
如果没有她,就没有陈清平将自己带回清平馆,以自己的本事,想要悟出太岁的道理,不知道还会需要多少年。
这里不是三千界,找一个公司,好好干活,就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这里是八荒界,一个不留神,小命就没了。
刚刚成为太岁的时候,那种发奋自醒的心情,不知道怎么的,就在这欢脱的生活里有点忘了。
也许就有那么一天,清平馆散了,她要离开这里,自己去面对自己的生活。
那时候应该怎么办?
今昭揉了揉眼睛,又夹了一个丸子。
“喂,你怎么了。”青婀用胳膊肘捅了捅今昭。
“没事。”太岁咬牙切齿地吃着一个丸子,“我决定,向伟大的折腾作死界楷模正德皇帝学习,争取,早日出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