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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
一路金砂为地,两畔曼珠沙华,刺目的金红色对比先烈,更显得那些一脸茫然的死灵魂淡薄惨淡。
郗超觉得自己不会有什么好因果,这一世他做下的功也多,业也多。司马王朝之中,有多少人因为他微笑吐出的两个字家破人亡,只是因为潜在的危险,又有多少人被他计算,一生忠心耿耿,死后被斩草除根。
他根本就没打算有什么好结果。
偏偏他身后跟着数位鬼差,对他笑脸相迎,领路一位鬼使,也温和善意。
他才不信这是善有善报。
他们来到了忘川河畔。
举目所及,是一片暗红天空,黄黑焦土,河川如脓败之血,黑紫流浆,像是一个人颓烂的心肺。忘川的摆渡人都身着斗笠蓑衣,看不清容貌,也不发一言。船到河对岸,又有一停小桥,跨过一段河道,伸向一片薄雾之中。
鬼使咧嘴对郗超笑:“您请,您请,这便是忘川桥了。”
郗超看了一眼那桥,泽黯色黄,分明是用老旧骸骨所造,桥的那一头隐约能看见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很熟悉的人,但他从未见过的人。
那是个女子,肌肤胜雪,面容俊秀,一袭红衣飘飘然无风而动,仔细瞧,却是因为这个人并未脚踏实地地站在——她竟然是在飘!
“呦!玉儿不能来,我就替她来瞧。”红衣女子笑。
几位鬼使鬼差对那女子都十分恭敬,齐齐行礼:“王姬!”
红衣女子点了点头,示意他们都下去,而后对郗超咧嘴:“跟我来吧,别耽误时间了,齿轮们都已经到位,白门之战即将开始,虽你不去,可不能错过围观。”
这又是一句他觉得很懂,却根本不明白的话。
郗超莞尔,行礼:“有劳王姬。”
鬼王姬呲地一笑:“你这个人,不是那个人,也还是那样。你又知道什么王姬不王姬了,又没有字幕,你可知道是哪两个字?”
郗超笑意不变:“应是王者之女的王姬。”
鬼王姬耸耸肩膀,随意地领着路,不再搭腔。
开玩笑,跟朱能垣斗嘴比理直气壮,谁能赢了他!就算这人只占了一缕魂魄,那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最多是简化版的朱能垣,绝不可能出现智力上的硬伤的!
因鬼王姬不再开口,郗超也沉默下去。
两人沉默走到薄雾深处,那雾色渐渐迷离奇幻,好似光笼之下的一块琉璃,斑斓之后,有小小村庄,青山郭外,绿树村边,颇有野趣。村口有旌旗大书三个字,孟家庄。旌旗之下,有脚店茶舍,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正在为往来的灵魂盛一种汤食。
郗超不必深思,便能猜到,这看似家常妥帖的饮料,便是著名的孟婆汤。
“原来罪孽如我,亦要转世投胎啊。”郗超看着孟婆汤。
鬼王姬做了一个你请的手势。
郗超低头,嘴唇刚要触及那碗的边缘,突然又抬眼一笑,说不尽的温雅,却内含机锋:“是否我喝了这汤,就会变回那人?”
别说鬼王姬,连一旁的孟婆都是一脸惊愕。
“未现孽镜台,未判三生事,我便就此喝下这孟婆汤,倒是要如何选择投胎成何?我料想,大约我无须投胎,只是要换一重身份。”郗超笑意盈盈看着鬼王姬与孟婆,“玉卮在我身边数载,我知她心中将我看成另外一人,而她也绝非寻常人,或许是非人,如此推敲,她身为非人,缘何要委屈留在我这个寻常人身边,或许,我便是她在意的那个非人的——皮囊?”
要是换做鬼王姬旁观,她一定会鼓掌,这一番推敲十分靠谱,奈何郗超那极类朱能垣的笑,逼迫着鬼王姬不得不做答——她是来监督郗超喝药的,可不是来当百度知乎的!
“别啰嗦了,快点喝了那汤呦。”又一个声音充满着一种奇怪的情绪响了起来,又一位黑衣红裙女子从薄雾之中显出身影,与那位王姬的血红衣衫不同,这一位的裙子的红色,极朱极艳。
“我说的,是对的吧。”郗超看着来人,这个人看上去笑眯眯极好相处,可郗超瞧着孟婆恭敬之中带着敬畏的眼色,便知这亲切,只怕也是皮囊。
“对错又如何?”那人笑眯眯地反问。
郗超垂眸:“原来我这一生痴执野愿,都不过是旁人的大梦一场。”
“去你大爷的蛋喔。”华练依旧笑眯眯。
郗超终于也有些吃惊,抬头看着这位出言不逊的女人。
华练歪着头:“旁人怎么样不管,你自己叱咤风云,名满吴东了一辈子,而你身边多少人营营役役,却被你当做卒子,狡兔死走狗烹,最终落个家破人亡,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人生如梦?快点儿喝了这玩意,你管你究竟是什么,你是郗超时,难道过的还不够吗?”
郗超被华练劈头盖脸一通训,有些目瞪口呆,更令人惊讶的是,那黑衣红裙的女人一步上前替他端起孟婆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灌了下去,一边灌一边嘀咕:“南朝的男人就是烦,天天跟你谈三观,谈你妹的谈,投胎成个寒族少年,给贵人菊花朵朵开,就知道人间疾苦,三观扯蛋了。”
“阿姐,你分明可以说,为赋新词强说愁……”鬼王姬扶额。
“行了。”华练把空碗递给孟婆,“我们的天凉好个秋回来了。”
说罢,华练提着被灌了孟婆汤的郗超,丢进了靠近转轮台方向的那片雾霭。
既然是历经红尘的神仙,喝了孟婆汤,就会想起自己的仙人事,这是一条惯律,朱能垣喝了孟婆汤,自然就能想起自己其实清平馆朱师傅来。
薄雾流岚之中,有人温雅风流,微微揩一下嘴角,稍稍侧了侧头,眼眸一紧,嘴角一弯:“华练,你单独在此,可是又忽悠了你的卿卿?”
华练颇为遗憾地摊手:“你瞧瞧,这不是回来了。”
“厨子回来啦——”
老宋一声吼,轰然响起。
“砰!”“轰!”“唰!”“沙沙!”
一朵烟花春饼升空,在半空炸成灿烂金菊花,无数彩色虾片被弹出,暴雨般落下。饼丝儿和虾片儿落在朱能垣的肩头鬓发,散发着熟悉的食材烹调味道。
“咻!”“啪!”
有什么甜腻腻迎面而来,始作俑者却是那张他总不愿令其失望的脸,于是厨子就没有躲,一盘奶油蛋糕糊在他脸上,落个结实。
玉卮哈哈大笑,旁边清平馆诸位牛鬼蛇神都手舞足蹈,就连陈清平也拿着彩纸虾片发射筒,瞧那眼神儿,鲜活了不少,似乎在遗憾丢蛋糕的人不是他。
有了玉卮这个挡箭牌出现,若干蛋糕枣子花生空心菜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砸了过来,朱能垣身轻如风左躲右闪,终于松一口气后脑后有动静,一回头,玉卮又举起了一只榴莲。
这样真好。
瞧着清平画舫里的群魔乱舞,厨子躲过那榴莲,看着那玩意砸在老元的脚面,含笑感慨。
又能见到那些脸。
更好的是,这一段离别只是为了再度相见,而他们并没有哭哭啼啼来嘘寒问暖,那一场会令人有些手足无措的心灵鸡汤式的重逢并没有出现,迎接他的,是朋友们的一场狂欢。
就连她,也是一场狂欢。
时间一瞬间仿佛无缝拼接,又夹带着曾经好年华里的回忆,那时上元灯节,灵城投果,人家都是枣子樱桃,唯独玉卮,大大方方地丢过来一枚榴莲炸弹。
朱能垣并没有失去郗超的记忆,所以在眼神相触的瞬间,他莞尔,她微笑。
“嘤咛!两两相望!”蔓蓝捂脸。
“我勒个去!两两相望个毛线!赶紧乳燕投林啊!”鬼王姬拍腿。
“赶紧相亲相爱!”今昭振臂高呼。
“观音坐莲!”青婀大喊。
“老树盘根!”华练咋呼。
“你们去死。”玉卮转过脸,眯起眼睛看着姐儿几个。
“算了。”华练摆手,“就这么两个小傲娇,我们在场能有个毛线?赶紧开宴,然后就能饱暖思淫欲了。”
“最右服。”老元拇指。
“点赞。”老周抄着手。
“顶楼上的。”老宋拍手。
“红烧大排。”陈辉卿歪着头,眼神纯洁天真,出语惊人,雷倒一片。
“不服来战。”
一把声音清冷道,众人扭头,陈清平面无表情,还拿着那个彩筒。
“比房东大人杀伤力还高的,终于出现。”青婀泪流满面。
欢迎厨子归位——这条幅挂在西跨院那棵可怜的老树上。
对于这派对的地点,大家有志一同,认为西跨院最适合,最亲切,最温暖。
那张内有乾坤承露盘的石桌子上,摆着古今中外乱七八糟的吃食,可惜都是零食——薯条鸡翅爆米花,油果肉脯玫瑰炸,花生瓜子烤鱼片,毕罗泡螺甜油茶。
“把腿收一下!”青婀喊着,提来食盒。
食盒子里是家常小菜,样少,量大。
蛋炒芦笋,芦笋切得长短不一;肉片冬菇,冬菇发得胖瘦不同;清蒸太白,那太白鱼的眼珠子也挖破了,鬼片一样挂在腮上;金银碧梗米饭,大概是水掌握的不太妥当,有点微微粘了。
朱能垣每样都吃了一些之后,点评:“这芦笋切得天然野趣,冬菇发的恰好能表现出菌子熟好得不同,太白鱼这造型很流行,我打算追《行尸走肉》看了,米饭水大了正好,我刚回来,肠胃还有些娇弱呢。”
玉卮的脸倒是十分淡定,只是耳朵尖儿红得要出血。
蔓蓝转头低声对鬼王姬道:“糟糕,你懂的。”
鬼王姬拍了拍蔓蓝的头:“少女,忍住,不要吐。”
“喝汤,喝汤。”今昭打圆场。
汤是叶子菜加了什么丸子,那丸子一半浅紫,一半浅黄,大小不一,形状诡谲,朱能垣捞起两色丸子一口汤:“这浅紫是紫芋,浅黄是蟹黄。”
最后的甜品是桂花圆子,倒是终于瞧着正常了不少,至少圆子都控制在一个稳定的大小,糖水也没兑那么甜。
吃完饭桌子还摆着没撤,库房里就拖出来一套卡拉OK设备,群魔们抢着麦克高歌乱舞,厨子还被推上去唱了一首著名的开嗓单曲《死了都要爱》。
揉着发疼的喉咙,厨子坐到了玉卮身旁。
“你就不必跟我说谢谢了。”朱能垣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分明没头没脑,玉卮却似听懂,耳尖红红,别过脸去,淡淡回答:“风太大了,我听不清楚。”
风神大人嘴角一弧:“芋,蟹,桂,圆,难道不是玉儿谢我,归来团圆?”
玉卮起身:“我去唱首歌这里好冷热热身——”
刚说完,本来在她几步远正在挑歌的鬼王姬一个箭步窜开,迅速点了重播对着其余的人招呼:“来来来!一起唱死了都要爱!”
玉卮看着六个麦克风全都在一秒钟内被人握在手里一群人迅速站成一道人墙背对两人,内心奔腾过一群神兽。
“我回来了。”朱能垣敛去笑意,正色道。
这样正直的脸,玉卮反而不好随便混过去,她定了定神,露出由衷地微笑来:“欢迎回来。”
“此番,我亦要谢你。”
“别谢来谢去了,没问题。”
“既然你都下厨谢我,明天我也下厨谢你,可好?”
“行,没问题。”
“以后也到记得戴着你的辟邪玉,不能莽撞了。”
“行,没问题。”
“我再让你刷螃蟹,也别恼我?”
“行,没问题。”
“真的不恼我的话,陪我聊天?”
“行,没问题。”
“那明日就刷螃蟹可好?”
“行,没问题。”
“后天便嫁我吧。”
“行,没问题。”
“……”
“……”
两人大眼瞪小眼,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歌声已经飘忽敷衍,人墙们纷纷用眼角余风扫着这边,各个耳朵竖得激灵。
“我就知道,又来这套。”玉卮眯起眼睛,她就觉得后面的对话越来越幼稚,果然在最后一句等着呢。
朱能垣先是无奈一笑,随后又若有所悟,眼光一亮:“此话当真?”
玉卮伸出一根食指,挑起朱能垣的下巴,微微一笑:“行,没问题。”
须臾瞬间,那嘈杂嘶吼的背景音乐一顿,一静,随后有喜悦欢欣的调子骤然响起,厨子听着听着觉得好像有点耳熟。
玉卮收了手,拍了拍朱能垣的肩膀:“当了二十年郗超当傻了?那是《猪八戒背媳妇》嘛。”
朱能垣莞尔:“喔?”
玉卮本能地觉察到危险,却没防备下一秒钟,就被朱能垣一把捞住抱起,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东跨院宿舍走去,边走还不忘风度翩翩地对围观群众打招呼:“多谢各位的助攻,老朱我无以为报,回头必定以牙还牙哦。”
玉卮和她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唯有清平馆的老大高冷淡定,也回了招呼:“八戒,按照律法,给你三天婚假,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