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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飒飒,东湖倒映叶金果红,染水成钗成钏,镂金翠玉,惹无数游人流连忘返,林中琴音袅袅,湖畔蝶袖翩翩,本是好生意好时节,陈清平却下了闭门令,没有他的允许,不许接客——王家枫宴陈清平一战成名,声势大噪,拜帖雪片一样飞来,差点把画舫给埋了。幸而他们早有准备,号称只有拿着清平馆的玉牌的人,才能登船。
本来今昭还有点纳闷,男神怎么转了性子放着菜不做了,昨儿老周华练等人从王操之那边清谈回来才顿悟,这个时代像是陈清平这样的身家、手艺、姿容,越是高冷越出名,越是欲擒故纵,越令人趋之若鹜。
高调地谦恭,低调地高冷。
“你也别想左了,要是老板是个寒门子弟,就只能爬名士的床才能上位了。”老宋拍着今昭解释道,“谁叫他未雨绸缪,给自己按了一个颍川陈氏的名号呢。”
“便是寒门子弟爬床,也得头儿那张脸才行,换你,便是王谢世家子,也永无出头之日。”老周语气凉薄,玉卮本在算着帐,被这一句话岔了思绪,想了想老宋那峨冠博带的模样,撑不住笑了起来,又得从头算起。
“六郎,你今儿倒来得早,练之还没起呢。”老元的声音从前堂传来。
为免麻烦,华练干脆扮作男装,这时代男子多病弱娇柔,华练这样,反而是阳刚威猛的。不过幸好是男装,否则以她那蜜色肌肤,深目浓眉,只能当胡姬了。
这个时代里莫说是胡姬小妾,歌女舞妓,便是小家碧玉,也没有出头的日子,门阀世家与寒门百姓之间,便如仙凡,隔着一条现代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天河,无法跨越。就算是上神华练,不套个名门贵女的皮囊,在三千界也只能靠法术混日子,连跟王操之说话的资格也没有。更不要提会有这等极贵的天人之子亲来拜访。
听了老元的话,王操之莞尔一笑,悠然一笑,清润悦耳的声音穿风而来:“我今天来见清平君的。有人送来一鸟,颇有玄奇,五色华彩,体有暗香,可一直不食谷粟,眼见垂垂然,恐其身死,特来求教清平君,有没有见过这种鸟儿。”
这鸟便是之前王操之提到过,本想带去枫宴的那一只。自从进了王操之的家门,头几日还好,后几日王操之有些风寒,这鸟竟然也出了毛病,不吃不喝,一转眼王操之都是活活泼泼地请客吃饭了,这鸟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颓靡,显出死相。
大约是怕高冷孤僻的“清平君”拒绝为人相鸟,王操之竟然把那鸟干脆带来了,清平馆众人这会儿也乐得不当伙计当亲戚,一个一个摆着贵族谱儿,迈着玉碎小步,扶风弱柳地来看热闹。
那鸟儿有手指长短,羽毛五颜六色,光灼如锦,极尽华艳,头上生着丹碧羽冠,金喙长尾,体态轻盈,被这些眼睛瞧着,也安然自若,反而一派天然与众人对视,倒有几分王操之的气度来。
“这鸟儿倒有点儿像你的风流气度了。”两钟后华练施施然而来。
“练之果觉此鸟类我?”王操之喜悦天真,毫不掩饰。
瞧着众人围着那鸟热议起来,今昭只想替房东大人哭一哭,华练姐,你当小郎君上了瘾,可还记得识海湖畔的陈辉卿?
一扭头听见玉卮一声轻呼,只见那鸟儿扑棱棱飞到了玉卮的肩头,头颈一垂,仿佛一声叹息。
“哎呀。”王操之看着那鸟儿,“它似乎颇为喜爱玉卮妹妹。”
玉卮也觉得这鸟儿的神色有些奇诡,眯着眼睛抖着羽毛,一副在厨房里被朱能垣那厮蹂躏刷了五个小时的螃蟹后终于喝上一口蟹湖汤的放松与满足。
华练眼睛一亮,顺手从旁边的香炉里挑了一块儿百濯香来。只见一道红光华华闪过,鸟儿已经落在了华练掌心,啄起那香粒儿,吞下肚子,又偏着头看着华练,眼眸之中灼灼闪闪。
玉卮也觉得惊奇,她从自己的香囊里刚要取两粒香丸出来,就被这扁毛畜生一啄夺去香囊。鸟儿吃力地叼着香囊随意落在了老宋头上,哗啦一倒,滚出十余颗米粒大小的香丸,正是玉卮在唐时搜集的香料所制的青竹雀语,这香一滚出来,整个画舫一层便悠扬地散开一股清淡恬适的香气,果然如青竹林中闲庭信步,听得枝头麻雀声音扰攘,令人心旷神怡,精神舒悦。
“原来,这就是收香鸟啊。”玉卮和华练齐齐看着老宋的头巾上猛吃猛造的鸟儿。
收香鸟,常常被人误当做一种漂亮鹦鹉桐花凤,然而与真正的扁毛畜生不同,收香鸟是八荒界的稀罕物,据说祖籍六合。这种鸟儿以香料为生,排出的轮回废弃也是上等香料——这种香料是后来寻常的萃梦师用来入梦的材料之一,虽后来收香鸟与明时被萃梦师蓄养,但这会儿这种鸟儿应该还很稀有,其独特的本领也未被人悉知。
而且收香鸟还有两种更为玄幻神奇的本领:
一则,收香鸟能够传达六合之中的讯息,后世萃梦师饲养收香鸟,也多是为了传信。这与六合中的芒蜂类同。
二则,收香鸟能够聆听心音,若收香鸟在肩头歌唱,唱出的调子便是此人的神思之音,若有一日这歌戛然而止,这人也就命丧黄泉。
头一种拉屎成金的本事在这魏晋风流里还未被悉知,后两种堪称神棍的本事现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这种鸟儿,不应该是寻常世家公子能得到的。
“你这鸟儿,是什么人送你的?”华练随口问。
王操之喜滋滋地看着死而复生的收香鸟:“是谢九郎。”
谢九郎,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家老九,于谢家子弟里并不出名,或者说并没有好名声,因为谢九是个游侠儿,大字不写一个,喜欢舞蹈弄棒。
谢九哪里弄来的收香鸟?
华练满腹疑问地看着已经把那点子香囊里的香料吃个干干净净的收香鸟,后者伸着它的扁毛脑袋还在张望谁家少年少女腰间还有香囊。
瞧着收香鸟吃的欢快,清平画舫上顿时忙碌起来,一群高巾华服的男女穿梭往来,各自搜罗着手头的香料家底儿,又有捧着小盘小盏烛台的,一叠声嚷着:“快点儿!要拉了!哎呦!拉出来了!”但凭着这份热闹,倒不像是为了一只鸟儿,而是为了新出生的太子爷。
“呵,若是太子爷,还不值得我王六奔忙。”王操之闲坐,一副山抹微云,雨润天青的意态,逗着已经吃饱拉完的收香鸟,若有所思。
日影渐偏,也到了清平馆的膳时,王操之瞧见那一碗汤饼,莞尔一笑:“看来清平君对我王六不薄。”
那汤饼瞧着青山绵绵,碧水悠悠,白云袅袅,月轮皎皎。青山是山野菜,碧水是好汤头,白云是汤饼,月轮是跳丸灸。
陈清平今日做汤饼,也与那枫林宴日一样,手下翻飞,尘飞白雪,星分雹落,旁人是惯这情景的,唯独王操之,分明也看过几次,却依旧饶有兴味地看着,看那手指卷了几卷,一道筋膜便从羊肋上脱下,杵刀相就,那本鲜嫩的肋肉便团成了肉丸,滚些许椒芫,于火上过两次,带着表面略微的金黄焦烤之色,与汤饼一起投入汤中,熟好时候放进野菜,便有金风未凛,玉露香蕴的味道飘出来。
莫说王操之,便是收香鸟也抬起头来,啾啾相唤。
“六郎君莫急,还有葵珍玲珑盘呢。”今昭笑道。
王操之看着今昭手里摘着的葵、甘、蔓、菁等菜蔬的叶子,又将嫩菽,也就是嫩豆子从蒸笼里取出,那略混了酱椒的嫩豆子有喷香之味,不由得叹道:“一珍一味,法自天然,虽菽韭亦有自在之时,又何必惭它是穷鄙。”
今昭听着这话倒不拘泥世家身份,心里默默给王操之加分,士人多鄙夷菽韭,嫌弃豆子韭菜吃了有味道,这位王六郎倒是看得通透,所有的食物都有其独特的美味和适合的烹调方法,单看你是否会吃。
绿叶蔬菜用酱汁拌了,葵甘等物肥厚的叶子有令人满足的嚼劲和口感,咸蒸的嫩豆用猪油略微炒一下,豆子的豆衣变得爽脆而豆沙依旧绵软微甜。
“要是贫贱夫妻,一日劳作之后,吃着野菜汤饼和酱蒸菽实,也有满足的家常滋味吧。”王操之颇有感慨,“可惜除非久居山野,否则一行一指皆如蝼蚁,为人践踏,日夜惶惶然,那又有什么意思。”
北境胡虏肆虐,不少世家被迫南迁,可到底心系故土,不能忘怀。
“……你们就不能强壮起来,杀将回去?”今昭忍不住开口,她亲眼见过南朝士族公子之弱,一只黄蜂都能把他们吓哭。
王操之撑着手肘一笑:“这是高门皇室之间的微妙牵扯,若能高卧华服,又真的有几人在乎山河国土。”
权力胶扯,在乎的无非是谁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乌云雷雨下的百姓,便如蝼蚁,在这些腾云驾雾自命为龙的高门眼中,无足轻重。
而若有血性,驰于马背,便耻于世家,比如桓温,哪怕战功赫赫,依旧为时人诟病为武夫竖子,狡黠小人。
“怎么气氛突然沉重起来……华练姐不是说让我们来魏晋时期尽情地风流恋爱么?”今昭扯了扯玉卮的袖子。
青婀扭头:“首先,你得,有个,男人,愿意,跟你,恋爱。”
今昭掩面。
啾啾。
收香鸟的叫声传来,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样,这鸟儿仿佛比之前大了一些。鸟儿吃饱了喝足了好像还有点儿喝大了,翅膀扑棱棱就停在了华练的肩膀上,跟喝高就开嗓的华练一样,引吭高歌起来。
烛龙九阴幽姬盘古经络所化的洪荒上神的少女心音哪里是平时就能听到的?!
一时间万籁俱寂,众人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个音节——
那鸟儿羽毛抖擞,华彩灿灿,站在一脸卧槽的华练肩头,抻着脖子唱了起来,那音调听着十分耳熟,最终,记性最好的太岁不那么确定地开口:“这是——苹果系统的开机提示音?”
华练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伸手摸了摸那小鸟儿的羽毛:“乖,我知道了呢。”说完,她转向王操之,“这鸟儿神通,你要当心在意,不要被神魔邪祟看上。回去拿上好的香料养着吧——王家总是养得起的。”
王操之行了一个平辈之礼谢过:“练之不必担心,王家养肥鸟人且不在话下,况乎一鸟。”
月出皎兮,月下有青衣云袖的皎人寥寥,也不呼奴唤婢,一人一鸟,步态闲散往那灯火阑珊之处而去,更衬得云海尘清,山水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