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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市大街上的骚动渐渐停歇,尽管武英馆那座另类的灯楼底下,还围着不少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们,但大多数人已经顺着人流继续前行看别处的灯去了。
朝云楼斜对面,一座同样市口不错,只是档次稍逊的酒楼三楼隔断包厢中,小胖子有些委屈地看着手腕上被捏出来的红指印,幽怨地扫了萧敬先一眼,小声抱屈。
“舅舅,我又不是千秋,哪会不自量力地跳下去?再说,那是他家里的事,又不是我的。”
“哦?那刚刚是谁咬牙切齿,感同身受,差点就从楼梯口冲下去的?又是谁在越千秋打人的时候兴奋得好像自己在打人似的,左一拳右一拳,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萧敬先慢悠悠地说到这里,见小胖子那张脸已经是涨得绯红,他就呵呵笑了一声,随即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之前在玄刀堂的时候忍了又忍,那口怨气没地方发。刚刚如果我不拦你,让你冲下去拳打脚踢出一口怨气,其实你会更舒服一点。”
小胖子登时只觉得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下。他不安地看了看左右,仿佛那薄薄的板壁完全没办法抵消心中的不安,所幸就在这时候,萧敬先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
“我之所以选这个地方,那并不仅仅是因为此地看着简陋,来往的达官贵人也少,顶多就是一些有几个钱的富民,还因为这是我私底下的产业。这间包厢是特制的,除非左右隔壁楼下屋顶是越家那个影子似的高手,否则听不见我们说的任何话。”
每一点心思都被人说中,小胖子顿时有些讪讪的。他犹豫了一下,这才低声说道:“之前那个林芝宁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确实又吃惊又愤怒,可和千秋来来回回斗了两句,之后父皇又说那信是假造的,我其实已经缓过来了。刚刚生气真的只是因为千秋好容易有个对他不错的娘,结果又被人泼脏水,我就想到……”
这后头的话,他却犹如一时被卡在了喉咙口,竟是有些说不出来。这时候,他就只听萧敬先用一种悠远到仿佛在天边的语调说:“就想到你那不知道是谁的母亲?想到如果你的母亲被人诋毁,你也会这样跳出来和人拼命?”
见小胖子没说话,一身青色襕衫,仿佛只是寻常读书人似的萧敬先缓缓来到窗口。此时这些能够看到临街的窗户早就被他全都关上了,大街上那些喧闹全都被隔绝在外,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人声。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视线似乎能隔着紧闭的窗户看到窗外。
“你相信我真是你的亲舅舅吗?”
小胖子张了张嘴,很想说是,可话到了嘴边,却是化成了沉默。好一会儿,他才将脑袋埋在双手之间,闷闷地说:“我不知道……我脑袋里现在一片糊涂……”
“那之前皇上明明让你跟着千秋去赏灯,为什么我去而复返一叫你,你却又同意了?”
“我……”
“你在千秋面前表现得很镇定,很不在乎,但你很怕林芝宁说的事情万一是真的,万一千秋和你真的有什么血缘关系,你们的身世牵扯在一起,他的麻烦就是你的麻烦,到时候你这个大吴唯一的皇子就会陷入永无休止的质疑当中,比之前的处境更糟糕。”
“我没有!”小胖子一下子扬起头,刚刚涨得通红的脸色此时却一片雪白,可他浑然不知,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如同愤怒的野牛,“那只是林芝宁污蔑越千秋,顺带抹黑我!我和他就是平时没事斗气吵架的死对头而已,我们不是……”
当萧敬先转身回来直视着自己时。明明气势汹汹的小胖子接触到那仿佛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最后几个字突然被噎在了喉咙口。他无力地再次耷拉了脑袋,声音干涩地说:“没错,我确实很害怕,虽然千秋那时过来找我的时候,我特别镇定,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千秋说话……所以舅舅你过来找我,我立刻想都不想就跟你走了,都没等到当面和千秋说……”
萧敬先哂然一笑,一撩袍角再次坐了下来,随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成豆腐干似的纸,递给了小胖子:“你看看。”
小胖子有些迷惑地抬头,犹豫片刻伸手接过,等到展开来看完之后,发现和之前林芝宁口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他立时气得直发抖。可还不等他说话,萧敬先就笑眯眯地问道:“你就没想过,这东西是我让人散布出去的?”
这一句话仿佛是晴空霹雳,差点把小胖子给震晕了。然而,他到底这几年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事情,别的不说,抗压能力却总算是锻炼了出来,这会儿轻哼一声就气呼呼地坐了下来:,一抱双手一别脑袋,一字一句仿佛都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舅舅你还逗我!要是你干的,你就算再有自信也不会告诉我!”
“哦,你这次果然长进了,我确实还不至于无聊到去做这种事。更重要的是,当年姐姐生孩子的时候,我正好不在,所以很多内情我根本不知道,也无从打听,要写得这么煞有介事,确实还力有未逮。”
萧敬先笑吟吟地向小胖子把那封信要了回来,这才用这纸敲了敲手。
“丁安到底曾经是北燕皇宫里的尚宫,我姐姐的身边人,笔迹肯定会有不少流传在外。如果我没猜错,只要回头一鉴定,你父皇那儿的三份,加上我手里这封信,总共四封,绝对都是丁安亲笔。因为要编出这许多细节,绝对需要一个知情者。”
见小胖子浑身绷得紧紧的,整个人如同一口钟似的坐得笔直,萧敬先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他那圆滚滚的脑袋,这才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越千秋的态度一直都很坚决,而这一次越家早一步把信送到了你父皇面前,所以你父皇才会当众一锤定音把事情的基调定下了。”
“对越千秋都如此,对你当然更是如此,你觉得这世上还会有比你父皇更了解你身世的人吗?不要把考验当成怀疑。毕竟,这偌大的天下将来是你的,考验你个十次八次算什么。”
发觉萧敬先这话和越千秋的如出一辙,小胖子一面很享受那种被人摸头的亲切和自在,一面却也忍不住小声嘟囔道:“可我是父皇的儿子……他对越千秋却比对我还好!”
这不是小胖子第一次做出如此抱怨,萧敬先却是第一次听到,而他听在耳中,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些悚然。哪怕越千秋有一个宰相一个长公主为他的出身来历做担保,又有出使北燕以及这些年的历次功劳作为后盾,皇帝对人也确实太过优厚了一些。
当然,这不像一个皇帝对儿子的纵容,毕竟不管南北哪个朝廷都是先君后父,而更像是知道什么,这才给予了等闲限度之外的宽容。而越千秋一直以来的各种表现,也确保了皇帝的这种宽容不会被无限度地滥用。而这一次,皇帝手中只怕还捏着什么别的东西不曾公布。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面上突然绽放出温和如春光的笑容:“英王,我记得那次千秋的母亲小宴,我半道上回去了,是你单独去见的她吧?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面对这个问题,小胖子顿时有些犹豫,更多的是不解。因为他上次见过人之后,萧敬先从来都没有问过这个,现如今为什么突然关心起了越千秋的养母?然而,那一位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很深刻,因为她就如同石头上潺潺流淌的清泉,让人由内到外都非常舒服。
因此,他在仔仔细细思量了好一会儿,最终坦然说道:“千秋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说话和气,待人可亲,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我会觉得,母亲就该是那样的!”
萧敬先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微微一愣这才笑道:“怪不得千秋那个上窜下跳谁也不服的小子,竟然会轻易就接受了这么一个母亲。看来,我有必要去见见她……走,你带路。”
对于萧敬先说做就做的脾气,小胖子已经领教得多了,倒也不怎么奇怪。寻思着人家这会儿心情不好,多个外人陪着说说话也许还能好些,他爽快地点点头答应,随即站起身来。等到出了包厢,就只见侍卫们竟是扼守楼梯口,走廊上不见一个人。
心中一动的他竟是突然往左边一窜,推开了那扇门。就只见偌大的包厢中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当下他就立时扭头看向了萧敬先,得到的却是一声轻笑:“你不是担心有人偷听吗?这儿既然是我的,我当然把整整一排包厢都包了下来,他们守在楼梯口,除非顺风耳,也听不到我们说话。”
尽管刚刚对萧敬先倾吐的时候不管不顾,可小胖子心里却不是真的不在意,如今确定外人不知道,他心里就踏实多了,和萧敬先一前一后下楼梯时,他还有兴致拿越千秋那位尚未露面的养父开玩笑。可等到出了这座小酒楼,他却只听走在前头的萧敬先头也不回呵了一声。
“有道是,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千秋那位母亲你都尚且一见就觉得可亲,由此可见那极其出众的人品,你觉得她会随随便便接受一个离家出走纨绔子?越家那位四老爷……呵呵,说起来和我当年的小名竟然一样,也算是一种缘分了,不知道是何等有趣的人!”
小胖子心中一想,忍不住想拍脑袋。对啊,他很难想象如果是一个真的离家出走不顾责任的人,能够吸引那样一个女人。能够配上千秋那位养母的人,绝对不可能普通的!
因为不过是斜对面,自然不用骑马,也不用坐车,反倒是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更费力。哪怕有侍卫前后左右开路,等到小胖子挤过人群到了朝云楼门口,他还是出了一身汗。然而,抬头看见那座正对着朝云楼的灯楼,他却乐了,竟是忘情地使劲拽着萧敬先的袖子。
“舅舅,你看,越千秋想把自己画得威风一点,可你看看他站在人家周宗主身边那身高……”话一出口,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了萧敬先舅舅,这下子登时面如土色。要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嘴紧不传话的越千秋,这被别人听见就麻烦大了!
尽管小胖子求神拜佛希望别人没听见,然而,他的眼角余光还是瞥见了几个侍卫那瞬间变化的表情——既有他带的侍卫,也有萧敬先的侍卫。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就只听头顶传来了一声喝骂:“死小胖子你找死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了,你竟敢嘲笑我?”
眼见楼梯上越千秋一按扶手纵身下跃,随即朝自己扑了过来,小胖子还来不及反应,随即就听到一声惊咦,紧跟着那只仿佛要揪自己领子的爪子竟是又缩了回去。
“你倒是聪明,竟然找了这么一个靠山给你当舅舅偷溜出来……哼,别以为他能罩住你,这笔帐我回头和你算!”
虽说越千秋口吻丝毫不客气,但小胖子眼下只希望把刚刚的口误给纠正过来,所以发现被越千秋这插科打诨一闹,几个侍卫似乎有点如释重负,他不禁暗叫得救。
当下他就赶紧干咳道:“越千秋,这可不能怪我,你得去找那个画师,谁让人家让你和周宗主两个站在并排的?对了,你娘还在吗?刚刚那人太可恶了,我想安慰她两句。”
越千秋刚刚不在窗口,还是几个嘻嘻哈哈看灯的小伙伴发现了小胖子和萧敬先带了侍卫挤过人群往这边来,所以报个信,因此他这才急急忙忙下来。见萧敬先目光奇异,他知道今天自己要是再故技重施挡驾,恐怕萧敬先最初没疑心也会生出疑心,因此只能暗自叹了口气。
“你以为她会在那黯然消沉,需要你苦口婆心安慰?她刚刚还安慰我来着,说我不该那么冲动!刚刚几个玄刀堂的师侄儿过来歇脚,见着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她照样笑呵呵的安慰人呢,结果人家一口一个老祖宗,害她笑得前仰后合!”
说到这里,越千秋就斜睨了一眼萧敬先:“死小胖子凑热闹,你竟然也不劝劝他,走吧,跟我上楼!”
萧敬先却是等到小胖子蹬蹬蹬跟着越千秋上楼,自己这才不紧不慢地跟着上去,心里却在沉吟越千秋刚刚那番话。当他经过二楼时,正好有几位女眷出来,一见他慌忙退避,但也有人悄悄大胆打量他,他也毫不在意地笑看了回去。等上三楼时,他还能听到背后那议论。
“这人好风姿,到底是谁?”
“瞧着和越九公子很熟络的样子……等等,前头那人挺胖的,难不成是……”
“天哪,那就是萧敬先?想当初入城的时候,据说也不知道多少民间妇人为之倾倒!”
这些话甚至不如微风,没有在萧敬先的心湖上留下任何涟漪。当他上了三楼,目光却自然而然过滤了众多他熟悉的少年少女,直接落在了角落中那个正在和人说话的少妇身上。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她扭头看了过来,随即冲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依稀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