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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殿中,嘉王世子李崇明正在陪着任贵仪闲侃。
论理他今年十三,即便按照辈分算,是任贵仪的孙子辈了,任贵仪也已经年近五旬,可他出现在这里仍然是犯忌的。可他从第一次进宫之后就以父命为由祈求了皇帝,说是任贵仪对父亲有照顾之谊,请求常常来探望,来了三四次,任贵仪也就习以为常了。
他长得毕竟像皇帝,再加上相比早年间给任贵仪留下太差印象的小胖子,他的形象也好,言行举止也好,都让任贵仪很满意。更何况越千秋这些年来为了避嫌,馈赠不绝,可就算进宫也不能到景福殿来,寂寞多年的任贵仪自然而然便把李崇明当成了嫡亲晚辈。
此时此刻说笑了一会儿,任贵仪看着那大包小包的礼物,忍不住嗔道:“你一个人独自进京,又要留下来进国子监读书,花销的地方多的是,用得着都搂到我这儿来?我一个都快五十的人了,平日又没什么地方要用钱,要什么没有,还用得着你送?”
“娘娘,都是我一片心意。”这娘娘若是在别人,比如越千秋这样的人叫来,大抵是表示尊敬,可李崇明硬是叫出了一种好似是在叫祖母的感觉。
见任贵仪果然立时就心软地叹了一口气,他便顺势跪了下来,低声说道:“父亲少年离京,我却是少年进京,什么都不懂,除却往娘娘这儿送礼走动,我还能去找谁?”
任贵仪顿时叹了一口气。想到那个昔年养在宫中,后来又在太后守孝满日子之后,被皇帝飞一般地许配了一个王妃送出宫去的少年,她眼前忍不住浮现出了其辞宫时,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饶是她在宫中呆了大半辈子,此时也不由得觉得皇帝有些狠心。
“好了,我也就是说说,只以后不要再这样,皇上既然许了你,你常来常往就好。”
见任贵仪伸手来拉自己,李崇明知道此时火候其实还有些不足,可越千秋透露的那个消息实在是让他恐惧得有些发狂,因此不得不把心一横,竟是就势伏在了任贵仪的膝头。
“任娘娘,若不是因为有你,我在这金陵城中不知道该怎么立足。皇上不过是接见了我一次,说了一次我像他的话,外间竟然就有流言散布,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察觉到膝盖上又湿又热,仿佛是李崇明在哭,任贵仪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然而,更让她意外的是,李崇明这话中透露出来的一个讯息。
皇帝竟然说李崇明像他?竟然说嘉王世子像他?这位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尽管心下已经微微存疑,但任贵仪还是竭力心平气和地问道:“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曾参杀人。流言蜚语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是没法子禁绝的,你自己要看开点才是……”
“可这不是普通的流言。”李崇明微微顿了一顿,声音变得如同呢喃一般,“有人还想再瞎掰一出金枝记来!”
尽管李崇明并没有明明白白捅破这层窗户纸,可当年金枝记那风波多大?更何况,皇帝还在事后把屎盆子一股脑儿全都扣在了北燕的头上,随即用不以为然的态度让金陵城中各处都上演了那个北燕和尚写的金枝记,所以任贵仪当然立时醒悟了过来。
当初被说成是真皇子的,是越千秋……如今难不成李崇明竟然也被人算计了进去?
她一时又惊又怒,可紧跟着就是深深的心悸和惊惧。她本来只是个闲散养老的嫔妃,皇帝虽说早就不再宠幸她了,她也不可能再有子女,可因为严诩一直都对她挺不错的,越千秋也曾经来过她这儿,东阳长公主自然颇多照应,皇帝对她这老嫔妃也看顾三分。
可要是别人认为她和李崇明往来是别有居心……
不等她想得更深远,她就只听李崇明哀声说道:“娘娘,我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藩王世子,只求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求您把这件事禀告皇上,让武德司又或者刑部总捕司去彻查!越九哥还有爷爷和师父,可我的父母远在河东,我不敢去见皇上,只能冒昧求娘娘了!”
见李崇明膝行后退了两步,随即砰砰砰磕头,任贵仪在最初的呆愣过后,慌忙起身把他强行拖拽了起来。看到少年的脑门上已经有些青紫,她不禁有些可怜他,再想想他所求确实也是把自己这个老嫔妃摘出去的唯一办法,她最终点了点头。
“也罢,但我一个人说不合适,你要跟我一块去见皇上。”她一面说一面审视着李崇明的表情,眼看他先是面色煞白,随即打着哆嗦点了点头,她才稍稍放下心来,“择日不如撞日,有些事情拖不得,现在就去!”
李崇明大前天回家之后找奶公刘达商量,结果骇然得知刘达早就听说过越千秋提过的那种传言,只是觉得有利无害不曾禀报他,他气得当时就大发雷霆,因此再也顾不得越千秋今日大会少年英杰给妹妹过生日,派人给神弓门的人传信临时有事,就匆匆入宫找任贵仪。
此时任贵仪说立时就去见皇帝,他虽求之不得,可心中难免仍是惴惴。可想到这毕竟是探明皇帝心意,同时自证清白的最好机会,他还是把心一横答应了下来。
然而,当李崇明一路跟着任贵仪来到垂拱殿时,却在侧门看到一个小黄门匆匆迎了出来。
那小黄门恭恭敬敬行过礼,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娘娘,世子殿下,如果没有要紧事,你们不如改时间再来。”
任贵仪知道事情轻重,立时笑道:“那我们就先回去就是。”
李崇明心中一跳,却忍不住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那小黄门有些犹豫地看了李崇明一眼,见其知道说错了话似的低下了头,他想想皇帝对嘉王世子素来还算恩宠,一旁又有任贵仪,他想了想就决定透个底:“最近不是重修武品录吗?神弓门曲长老向武德司出首,说是掌门徐厚聪结交了什么不明底细的人,居心叵测……”
此话一出,李崇明便遽然色变。他好不容易在诸多门派之中扒拉了向来不出众的神弓门,挑选了稳重风趣的曲长老来教导自己射术,怎么会突然出这种事?就算他和曲长老还未建立起真正的信任,可这么大的事情,曲长老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对他透露?
那一瞬间,他心中生出了不小的怨恨,但紧跟着就立时压了下去。
任贵仪也听李崇明说过,自己拜了神弓门的一位长老为师,打算学习射箭,此时见李崇明那又惊又怒的样子,她不由得也多问了一句:“就算那个曲长老出首,刑部总捕司又或者武德司料理就够了,怎会惊动到皇上?”
“这个……”那小黄门犹豫了老半晌,想想那消息终究会泄露出去,他就实话实说道,“刑部分司刚刚报上来,神弓门掌门徐厚聪带了一群弟子,叛逃北燕了。”
那一刻,李崇明方才只觉得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木了。倘若不是身旁的任贵仪一把抓住了他,他只怕自己会失态到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甚至一旁任贵仪的声音,他在浑浑噩噩之间,也只本能地捕捉到最后的一句。
“那岂不是说,神弓门这次来京的人,就要被那些叛贼连累了?”
“谁说不是呢?若不是陈公公动作快,那位曲长老差点就为了自证清白当场撞死……”
李崇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声音变得无比尖利:“你说什么?”
那小黄门被李崇明那太过恶狠狠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慌,连忙解释道:“韩知事为曲长老说了两句好话,而且陈公公动作快,拦住了,那位曲长老只不过是撞晕了过去,皇上还叹了一句只可惜此人不是掌门……”
这一刻,李崇明终于做出了决断。他拜曲长老为师虽说没有张扬,可也不是秘密。在这种情况下,落井下石只会让人觉得他刻薄寡恩,既然如此,还不如搏一搏!
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拨开那小黄门,径直往里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