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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总兵以下,最重要的便是副总兵一人,分守参将四人,游击将军三人,入卫游击一人。所以,论官阶,荣盛还在此前的宁夏游击将军仇钺之上。然而,他却不比仇钺手底下本事硬,又是宁夏总兵府的老人了,上上下下兜得转,因而他在平虏城参将这个位子上一坐就是六七年。要升升不上去,可转调他处也不愿意,凡事只以求稳为主。
平虏城就在黄河边上,又是弘治年间筑就的新城,一般情况下足以抵挡虏寇铁蹄的,而素日通过黄河水路往套内交易茶马的队伍,足以让他吃得饱饱的。
所以,要他这个参将有担当,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一面命人去探黄河水路情况,预备浮桥,他一面回到自己的参将府紧急写信,打算让人快马疾驰回宁夏城打听个仔细。然而,还不等他这信写完让人送回去,外头就突然传来了心腹亲兵的声音。
“大人,庆王中护卫千户丁广求见!”
此话一出,荣盛顿时皱起了眉头。庆王也是茶马交易背后的大东家之一,毕竟要论财力,谁也比不过扎根宁夏已有上百年的庆王一系。这丁广他往日确实见过,虽只是个千户,可手面大人又豪爽,还在一桩争地案子上帮过他一个大忙。然而,如今这节骨眼上,庆王中护卫的千户跑来见他这个北路平虏城参将干什么?
“就说我如今正忙……”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丁广的声音:“荣参将实在是太绝情了吧?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您就忍心这时候把我拒之于门外?”
说话间人竟是已经进来了。尽管心头颇为愠怒,但荣盛瞧在庆王的面子上,不得不露出了笑脸站起身来,轻咳一声道:“丁老弟。不是我矫情硬是要把你拒之于门外,实在是今天这事情来得突然。平北伯之前说要到平虏城来看看,我苦苦等了好些天,可人连个影子都没有,如今总兵府正传令上下戒备的时候,他却又突然到了平虏城,而且还要渡河,这会儿就算是你有事找我。我也没空,所以……”
“荣参将以为我是怎么来的?”丁广打断了荣盛的话,见其愕然,他这才加重了语气说道。“我也不妨实话实说,我就是跟着平北伯一块入的城。平北伯要渡河的这数千人中,一小半都是庆王中护卫中挑选出来的,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所以,今儿个我来找荣参将你。请你尽快给宁夏城那边安化王府送个消息,就说我们这是要渡河进河套!”
尽管荣盛原本就要往宁夏送信,可此时此刻听到丁广这话,他反倒是犹豫了。连庆王中护卫都征调了。这行为怎么看怎么古怪,不说三边总制杨一清据说和徐勋相交莫逆。此前还险些回朝任了兵部尚书,就是宁夏总兵府上下。倘若徐勋真要调人,也决计不会违逆,何至于要去调什么庆王中护卫?而且,送信也该是给庆王府送信,给安化王府送信干什么?
想到这里,他便有意假作诧异地挑了挑眉:“平北伯居然调了你们庆王中护卫?这未免不合情理吧。”
丁广一路上也不是没想过往外头传递情报,奈何虽是黑夜上路,可陈雄这老将深通行止之道,出城之际就已经编户,一人逃亡整个小旗连坐,再加上黑灯瞎火的他也不敢贸贸然行事,所以路过张亮堡后又是行军一日,第三日午后就到了这平虏城。而由于陆海那些个地头蛇都仿佛是失心疯了,竟就因为那些空口白话真心实意跟着徐勋。在他看来,他是跟过王越,可那位声名卓著的王太傅都已经是死了多年的人了,怎还会有这样大的号召力?此前大队人马藏身在此前的一个山坳之中,他若不是自告奋勇跟着徐勋出来,摆明了什么事都甭想做。
所以,面对荣盛的疑问,他越发生出了一股忍不住的恼怒,索性气咻咻地说:“可不是不合情理!天知道这位平北伯是怎么想的,宁夏城上下的守将还听他胡闹,庆王殿下也不知道是哪根筋转不过来了,竟也跟着一起疯!这种时候,安化王身为王叔,总能去提个醒。”说到这里,他这才又看着荣盛说道,“至于荣参将,你好歹拖延几天。要知道出兵这种事,有胜必有败,平北伯这莽莽撞撞地出击,万一大败而回,你的干系同样也不小!”
对于这番解释,荣盛虽知道不尽不实,可也好歹解释了一些自己的疑问。他斟酌来斟酌去,最后便含含糊糊地说道:“既然如此,我尽力就是。”
丁广却知道荣盛这人是老油子,闻言丝毫不放松,目光炯炯地说道:“荣参将,不是我虚言恐吓你,这一仗打好了你未必能分润到功劳,这一仗打差了,你却是背黑锅的不二人选。我实话和你说吧,之前和你争地的那户人家,要不是安化王出面,那五百亩能够引黄灌溉的良田,你怎么可能吃得下来?如今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你要是不肯做……如今宗室藩王确实不如从前吃香,可要使些绊子还是很容易的!我言尽于此,告辞了!”
眼见丁广一拱手转身就要走,荣盛一时脸色如锅底灰似的难看。他是明哲保身怕事不假,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是傻瓜。这丁广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要他报信给安化王,甚至不惜威逼利诱,这简直是非同一般的诡异了。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叫了一声丁老弟,他就发现丁广揭门帘的那只手僵在了那儿,下一刻,他就看清了那个站在丁广对面的人,一时倒吸一口凉气。
“平……平北伯……”
丁广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最后方才艰涩地叫了出来。脸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惊惧的表情。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荣盛这府邸的人不至于没用到被人一路径直闯了进来却不出声,想着徐勋未必能听到他刚刚的言语,他便强笑道:“卑职来见荣参将。是为了浮桥……”
“哦,是浮桥?”
徐勋微微一笑,随即便意味深长地看了荣盛一眼,这才淡淡地说道:“那我刚刚在外头怎会听到,你对荣参将口口声声都在说,不知道宁夏总兵府上下还有庆王殿下为何失心疯了,容我这般胡闹?那我刚刚在外头怎会听到,你威逼利诱让荣参将往安化王府去送消息?那我刚刚在外头怎会听到。你要荣参将拖延我的行程?就算我调庆王中护卫让你大为不满,可你是庆王中护卫的千户,不是安化王府的人,凭什么要往安化王府报信!”
这一骤然提高声音。就连丁广身后的荣盛也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更不用说直面徐勋压力的丁广了。眼见自己的话果然一字不漏地给最要命的人听了去,他的脸色刷的一下惨白,眼角流露出一丝怨毒之后,他便突然深深躬下了身子道:“伯爷恕罪。都是卑职一时鬼迷心窍,这才铸成大错……”
这一个错字才刚出口,他适才小心翼翼搭向了左侧腰间的右手骤然之间攥住了剑柄,随即用力一拔的同时暴起向徐勋扑了过去。
只要能够拿着这一位做盾牌。他不但有可能逃出去,而且说不定还能扭转如今的局势!
然而。丁广只听说过徐勋心计狡诈如狐,从没听说过其人擅长拼杀。可蓄力一扑却偏偏是扑了个空,而挡住那一剑的,赫然是一把连鞘的腰刀。看清楚那个迅如闪电为徐勋挡住那一剑的人,竟是一个二十六七的青年,他一下子想到了此前远远瞧见一直侍立在徐勋身后的那个年轻军官。然而,此时此刻再后悔已经晚了,知道荣盛也从来不以武勇见长,再加上年纪大了未免反应慢,他刷刷刷连着三剑逼退了对方,随即便头也不回地往室内暴退。
可还不等他用脊背撞退之前就已经看清楚完全没有兵器的荣盛,他就突然感觉到侧面一阵锐风袭来。屋子里除了书桌就是几把椅子,地方并不大,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他根本没法躲闪,因而等侧肋传来一阵剧痛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下子单膝跪地的他看见荣盛手中赫然是一把尚在滴血的短匕,刹那间便生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冲动。
这老家伙怎生突然伶俐起来了!
下一刻,一把闪亮的腰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头。然而,还不等他做出反应,颈后突然又传来了重重一击。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总算是听清楚了荣盛的声音。
“平北伯,此等穷凶极恶之徒一定要严加审问,不能让他有机会自尽!”
荣盛,你这该死的老家伙,**你祖宗十八代!
眼看丁广被打昏在地,徐勋眼中厉芒一闪,瞥了一眼荣盛,便对曹谦吩咐道:“处理一下伤口,别让人死了!”
闻听此言,又见曹谦蹲下身来熟练地撕开了丁广的衣裳,从怀中取出了一卷棉布来,荣盛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惊悸曹谦竟如此预备齐全,还是害怕自己刚刚流露出来的态度有什么让对面这两位不满之处。然而到了这关头,他只能硬着头皮单膝跪下行礼道:“平北伯,卑职惭愧,实在是没想到他竟然狗胆包天,居然敢蓄意行刺……”
“与其说是什么狗胆包天蓄意行刺,不如说是被人戳穿了心思之后狗急跳墙,这才想要挟持于我。”
徐勋侧头瞥了一眼门外,想到外头那会儿还有三四个护卫在,他不禁暗叹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是有道理的。否则刚刚真要是被人挟制了,哪怕事后能解决,传扬出去也是一个大笑话。谁让他如今这年纪再练武也是个半吊子,更何况压根没这功夫?
因而,扭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荣盛,他便沉声说道:“刚刚我在外头听着,荣参将似乎和丁广早就熟识?”
“回禀伯爷,并不是熟识。只是他为人豪爽,手面又大,所以在宁夏镇的军校中间,颇有好评。卑职也只是托他办过那桩买地的事。”知道刚刚的话全都让徐勋给听去了,荣盛不敢狡辩,可也不得不死命地撇去自己的干系,索性把另一条腿也屈了下来,“卑职那会儿为了那五百亩地和宁夏城的一家富户打官司,那家富户和庆王府仿佛有些亲,是他走通门路给卑职办的下来,卑职只以为他是庆王中护卫的千户。在庆王殿下面前有些体面,并不知道他是居心叵测之徒……”
“好了,你不用多说了!”
徐勋知道从荣盛这种老油子身上也未必问得出什么,当即伸手召了曹谦上前说道:“你立时回去。那个和丁广一路的军官,即刻去秘密拿下了!若是惊动了别人,你就对陆海明明白白告知丁广行迹,他若是还不信,让他自己来见我!”
“是!”
等到曹谦答应一声快步离去。徐勋看也不看地上人事不知的丁广,径直对荣盛说道:“荣参将,我也不想说什么废话,给你两天时间。把浮桥的材料都预备好,只等时机成熟。我要即刻渡河入河套!”
尽管徐勋再不提刚刚的事,但荣盛知道要想这事情彻底过去。就得看自己接下来的表现了。因此,他也不敢去擦额头上那细密的汗珠,答应一声便快步退下。等到他这一走,徐勋方才命人来将丁广捆了押出去,却不忙出屋子,而是反客为主地在荣盛的书桌前坐了下来。这一坐,他立时看到了那墨迹淋漓的两张信笺,顿时饶有兴致地拿到手中看了起来。
见荣盛的抬头是总戎大人钧鉴,随即言辞谨慎地提到他这位平北伯到了平虏城后要渡河的事,随即很是道了一番苦情,末了才请示究竟该如何处置,言辞谦卑恭敬,却又显出了火烧火燎的担心,看得他不禁莞尔。想了想,他将这两张信笺放到一旁那镇纸压了,就着荣盛还未用完的那半砚台的墨,拿起几张小笺纸就奋笔疾书了起来。
这又不是需要斟酌字句的奏折,他也不顾忌字的好坏,龙飞凤舞一蹴而就,等到墨迹略干了些,他就将信笺装入信封一一封口,叫了在外头的心腹亲兵进来,却是交给他们一人一封:“你送去给兴武营的杨大人,你送去宁夏城中给张公公,也不用他们回信了,就说我请他们斟酌着处置!”
虏寇当前,却还有这样的隐忧,徐勋想也知道杨一清和张永会是怎样的焦头烂额。当然,杨一清的主要精力多半会集中在对抗巴尔斯博罗特和火筛的联军上头,真正有精力料理此事的应该是张永。尽管很想猜测一下张永会用什么手段,可眼下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所以也只能暂时放下这一茬。
傍晚的东山坳显得有些清冷。徐勋的预料有少许偏差,曹谦带着十几个亲卫突然回来,只略施小计就拿下了和丁广是一路人的张钦,却丝毫没有惊动到其他的庆王中护卫军官。而等到徐勋回来之后,得知这干净利落地行事,他赞了曹谦两句,就吩咐人将陆海等人全数召集了起来。等众人到来,他也没有说话,让人解开了旁边的一个麻袋。
认出麻袋中那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的人,陆海等人全都是面色大变。其中更有人一时忍不住激愤,厉声嚷嚷道:“平北伯,这是何意?”
徐勋眉头一挑,淡淡地说,“此人自告奋勇跟我去平虏城,结果却去游说北路平虏城参将荣盛往宁夏城的安化王府报信,又让荣盛拖延我的行程,不防我在外头一字一句都听到了,他竟然又暴起突袭,意图挟持于我,各位说这是何意?”
众人本是一时义愤,然而,听明白徐勋这一番话,一时场中赫然是一片难言的沉寂。都不是一丁点年纪的毛头小子了,他们如今年纪最小的也是五十开外,哪里会这样不通世事?庆王中护卫上下军官多半和安化王走得近,他们不是不清楚,就是他们自己,面对朱寘鐇的有意接纳,他们多数也或多或少地收过好处,可没想到丁广竟是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种举动。足足过了许久,陆海才突然一撩军袍单膝跪了下来。
“平北伯,丁千户之事,我等虽并不知情,但既是袍泽,他有罪,我等也同样有罪。”
眼见一个个人默不作声跪了下来,徐勋便淡淡地说道:“既如此,我不放心把人丢在平虏城,此人和之前拿下的张钦便由你们看押。但使你们能劝得他们开口坦白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那我可以网开一面。否则,单单行刺朝廷命官这一条,便足以株连他们的家属!”
谁也没料到徐勋竟然肯这样轻的处置丁广和张钦,一时间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让他们更加没想到的是,徐勋转身走出去不多远,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宁夏有平虏城,镇虏卫,但平也好,镇也好,终究先要一个破字!倘若今次能够一举再破虏寇,我会上书皇上,建宁夏破虏卫,从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全从此次功臣当中简拔,封赏等等我也绝不会吝啬,希望你等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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