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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建国之初,一整个北边战线全都是和蒙元拉锯战的最前线,,因而神木县一度完全军管,设神木堡,属榆林卫管辖,但洪武末年便复置神木县,属葭州。可随着九边逐渐设立,原本作为县治的神木内驻守镇羌所,逐渐又成了军户远比民户占上风的局面。
此次鞑子不过是来了千把人,攻城之势并不猛烈,可即便如此,突如其来的攻势仍然让镇羌所上下的军马措不及防。此时此刻,镇羌所千户王景略端着肥硕的身躯气喘吁吁登上了西门城楼最高处,发现不远处一支两三百的军马正和鞑子三四十骑人纠缠一块,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委实有些决断不下。这时候,一旁的神木县县令朱荣贤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哪来的军马?”
“来人,点齐兵马,出城杀敌!”
一听到这句话,朱荣贤顿时吓了一跳,慌忙阻拦道:“王千户,这可不是开玩笑,鞑子正在死攻西小门,你这一冲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再说,镇羌所的职责在于守城,纵使吃下这一股鞑子,这神木县万一有失,咱们可是全都逃不过去!”
“朱县令,你在这神木县当县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几时看到有一两百的巡边军马?而且这些巡边军马往日看到鞑子跑得比谁都快,谁会吃饱了撑着去迎敌?”
一连两个反问问得朱荣贤噎住了,王景略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油汗恶狠狠地说:“不是总督杨大人派出了这么一拨人四下巡视,就是此前听说正在大同转悠的平北伯麾下,万一这一伙攻城的鞑子舍下咱们去吃了他们,咱们这才是真正的吃不了兜着走!那一处边墙破口我已经差人上去了,外头就是一马平川若有大股敌踪立时就会禀报。我们这一股人从瓮城杀出去,正好叫虏寇猝不及防!”
撂下这么一句话,他立时飞快地从城楼上下去。从朱荣贤站的地方看去,依稀就只见一团肉球一颠一颠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因而看着看着,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县令就忍不住嘟囔道:“还点齐兵马出城杀敌,就你这分量你那匹马能驮得动?”
然而,朱荣贤终究是低估了王景略那匹平日只知道大吃大嚼,关键时刻却愣是把主人驮了出去的战马。王景略自然不敢把所有兵马都带出去进入西瓮城精选了三百战力不错的,他极富煽动力地给众人封官许愿了一通,旋即就吩咐打开了西小门。
死攻西小门不下的虏寇陡然之间发现西小门大开,却没有第一时间贸然突入。蒙人和明人打了何止上百年的仗,这些城池中的名堂也都清楚,头一批进去多半是有去无回。可随着里头好一阵惊慌失措的嚷嚷为首的千夫长方才大声叱喝了一句,一小队二三十个人立时鱼贯引马而入,可不多时就是一阵阵惨叫闷哼。眼见情势不对,那千夫长正庆幸不曾全数突入,他就看到内中几骑人狼狈逃出。
“不是我们的人……是明人!”
骤然从西小门杀出的这三百多号人正好打了围城这股子虏寇一个措手不及。大腹便便的王千户抄着一把厚重的砍刀,靠着身边七八个亲卫和自己的娴熟配合第一个照面就靠着这重兵器把一个鞑子砍了下马,但这把大马刀如果是他当年那分量耍耍还简单,如今这体重却是有些吃不消,尤其是右手肩膀沉甸甸的渐渐使不上劲。前头兵马眼看把敌人冲了个对穿之际,他已经落在了中后的位置。这时候,他看到两旁的亲卫已经被冲散得只剩下了三四个人,他突然刀换左手,一声叱喝便冲那几个直奔自己肥躯而来的鞑子们狠狠砍了过去。
“他娘的,老子最恨欺负胖子的人!老子是胖可老子左右手都好使!”
王景略一刀拍翻了最前头那个鞑子,三四个亲卫奋力杀上前来,竟是堪堪抵住了这一拨七八个鞑子。可即便如此,几个人被着一阻,一时却陷入了重围,左冲右突就是难以杀出去。面对这种情景,王景略俯身一抄横在马鞍前的那个褡裢,从里头捞出了一个竹筒来,冲着四周那几个亲卫厉喝一声道:“全都预备好了!”
几个亲卫都是极其熟悉自家千户那三板斧的人,可这当口和人厮杀都来不及,闭眼是根本不行,只能飞快调整自己的位置。随着那竹筒中某些不明液体喷洒了出去,四周围顿时乱成一团,除了那些鞑子的骂声,马嘶声,就是猝尔响起的惨哼声。而就趁着这一瞬间的功夫,王景略竟是抡着这一把大砍刀一口气砍倒了两个人,带着几个亲卫杀出了重围。
就在他抬起袖子使劲擦了一把灰蒙蒙的脸,沙哑着嗓子准备吩咐什么的时候,一旁的那个亲卫突然开口嚷嚷道:“千户,千户,鞑子乱了!”
鞑子乱了?
这对于王景略来说,无疑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他在镇羌所已经呆了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间,麾下军户虽然屡经勾补,可是在他那种发挥所有能动性的战斗风格指引下,老兵油子占了多数,而这些人最精通的就是在怎么保命的情况下杀敌,所以,此时此刻他丝毫不担心自己这个千户和他们割裂了开来,这些人就不懂如何把握战机,于是,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竹哨,随即鼓起双颊使劲猛吹了起来。这极其有节奏感的节奏在这厮杀声一片的战场上显得格外清晰,就连那边厢吃掉了先前那三四十骑人赶来驰援的徐勋等人也听见了。
“这声音……怎么让我想起了府军前卫?”
张永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见徐勋亦是脸色微妙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茬,他顿时笑了起来,“不管如何,待会儿收拾了残局,一定要看看这镇羌所的哨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到的陈雄稳重的曹谦,再加上立功心切的江彬,这三个人分头带领一小队四五十骑人,穿插分割虏寇,再加上奇招不断的王景略,到最后这一仗最终以虏寇败退告终。清点战场时,徐勋便看到曹谦领着那一骑人过来,忍不住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原因很简单,那一匹坐骑实在是一等一的高头大马,而上头那人的块头也着实是惊人,怕没有二百五六十斤。眼见得人到近前,在马上行了军礼,他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倒是一旁的苗逵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咱家想起来了,镇羌所的王大胖子!想当初咱家和保国公进兵延绥的时候就曾经在这儿见过你,那会儿你的个头就很不小了,怎么如今又肥了不止一圈?”
这一声王大胖子叫得王景略很有些尴尬,然而,发现徐勋的目光中带着深深审视的意味,他就不敢听之任之了,忙干咳一声说道:“苗公公,卑职就是喝口水也能胖的人,早先也不是没人支过招让我减两斤肉,可这只要少吃一丁点就饿得慌,所以卑职只好让它去了。好在卑职当年那匹大黄生了小马驹之后亦是个头一等一,还能驮得动卑职,再加上卑职左右手都能使得兵器,从来没误过事。否则,三边总督杨大人也不会举荐卑职升任延绥镇的守备。”
这一口一个卑职的一番解释既说了自己的胖是没办法,又说了如何应对这肥胖身躯在战场上带来的不便,最后又说了自己得顶头上司赏识的事实。因而,即便徐勋起头心里也犯嘀咕,此时此刻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么说,你胖归胖,还是个人才?”
“人才不敢当,可卑职自信还有些能耐。”王景略见徐勋显见是正视了自己刚刚那番话,便笑呵呵地说道,“就好比这陕西三镇边路上四五十个石堡,和卑职年岁差不多的人,绝不会有镇守一地超过十年的。卑职在镇羌所整整十二年,愣是从来没放鞑子进来过!”
“好好好,倘若你不是吹牛,不管你这幅身材如何,都是个一等一的人才!”
斩首三十级,这对于前次曾经率兵出塞奇袭,数战斩首数百级的徐勋来说,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胜,但当这个战果最终报上来的时候,王景略却是喜笑颜开。毕竟,开城门迎击这种事他怎么也不可能常做,这一回也是冒了莫大风险的,哪怕徐勋就只分匀他一丁点斩首功,麾下将士也就能摆平了。因而,当进了神木县城之后,他便寸步不离跟在徐勋身后,生怕因为跟得不够紧,这功劳簿就此飞了。
徐勋却不知道这乐颠颠跟在后头的王大胖子是打这主意。神木县令朱荣贤身为两榜进士,李东阳的门生,为人倒是和其座师差不多,没那么多迂气,徐勋召问军备民事的时候,他对答如流不说,也表现出了相当的恭谨。而临到末了,他踌躇片刻就开口说道:“本县民户三百,军户逾千,况且地临边陲,民户最愁的就是春种秋收之际,虏寇来袭。”
打草谷这个词虽然是辽人首创,但辽国之后既然渐渐开始汉化,接受了各种汉人礼仪,屯田渐行,打草谷的事也就渐渐只是零星而非大规模。相形之下,明朝把蒙古人赶出了中原,那些曾经在中原享尽荣华富贵的蒙古人重新成了游牧民族,却是不可能在塞外开耕田,捡起了放牧的老行当,这入寇掳劫边疆人口为奴,抢掠粮食,林林总总的入寇横贯整个明朝,竟是比打草谷还打草谷。而且蒙人最喜欢的就是秋高马肥和春暖花开之际入寇,而这两个季节,却是春种秋收的关键时刻。
因而,朱荣贤提到这个,徐勋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如何建立预警和反制机制,却也是他此行和杨一清要探讨的主题,如今他自然给不出什么说法来,只能勉励了朱荣贤几句。等这位县令回衙门去料理此次虏寇入境的种种善后事宜,他方才翻开了曹谦统计的功劳簿。
“王大胖子,看来你倒真的不是吹牛。斩首三十级,伤二十余人,其中有一半都是你的战果。”徐勋随手合上功劳簿,看着王景略似笑非笑地说道,“杨总督果然是知人善任,若是以貌取人,你这人才兴许就错过了。”
一半的功劳都归自己?
王景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想来,今次这功劳能分润到一两成就心满意足了,这一半的功劳是什么概念?可以说,这延绥镇守备的位子已经不够了,少说也得分润一个入卫游击。于是,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立刻紧张地答道:“平北伯这称赞,卑职真是担当不起,若不是今次您这些精锐分头拦截,哪有如今这样的战功?”
“战功就是战功,什么担当不起的。
”徐勋一边说一边看着江彬道,“之前苗公公答应你等提升一级,可你这探马直接就把虏寇给引来了,不能说是全功。你麾下那几个探马全部记头功一等,你这个游击将军便只记那两个斩首功,如此可公允?”
“是,卑职心服口服。”
江彬斜睨了王景略一眼,又是惊叹这家伙的好运,又是诧异这圆滚滚的身材,可对于今次的战果,他自然不敢再去相争。毕竟,引来敌人这种事,一个不好别说没功劳,就是罪过也得大得没边了。眼看徐勋又对陈雄说道军士战功记录分配,他心底更是有了一本明帐。
这位平北伯,倒是当面直接开销清楚的人,做派和他前两位上司张俊庄鉴都不一样!要想跟着这一位拼个前程出来,他得把心思摆正了!
王景略得知徐勋之前这一路都是过宣府大同不入,顺着边路的那些石堡巡视了过来,惊叹之余,也就明白了这一位决计不会听那些糊弄人的数字,更不是来粉饰太平的那些钦差。于是,他带着徐勋干脆往长城上去转了一圈,见上头破损处处,他就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都是从洪武到现在一点一点修建起来的,修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劲,可之后年久失修,就成了如今的样子。这些年,鞑子都是随便捣鼓两下,就能毁掉拆掉一段边墙入寇。”
徐勋看了一眼这一路跟过来,自己却有意冷落的夏言,见其亦是有些诧异地看着王景略,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你这个在镇羌所当了十二年千户的王大胖子,有什么见解?”
“卑职哪有什么见识。”王景略不想徐勋真的会问自己,愣了一愣方才立时搔搔头道,“卑职只是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想当年东胜等塞外各地还在咱们手里的时候,虏寇没那么嚣张。毕竟那几个地方扼守关外,可以说是卡在他们嘴里的几颗楔子,要咬下来就得先拔了钉子,所以不好入口。而咱们北面的河套水土丰腴,听说还有盐池,从前边民都是在关外耕种,如今那些土地都荒废了,倒是成了虏寇的巢穴。听说如今在河套最大的势力就是火筛的军马,这家伙之前打了败仗,如今不知道怎么又闹腾了起来,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兵马……”
王景略说着说着,以肥硕的身躯陪着徐勋在四面城墙和边墙上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吃不消了,不得不苦着脸告了个假坐在城墙脚上的楼梯上休息。几个下属见他这脓包样,想笑却又不敢,反倒是夏言没跟着徐勋上去,而是紧挨着王景略坐下了。
“王千户在镇羌所多年,依你看,复河套是否可行?”
王景略斜睨了一眼夏言,有些摸不准对方的身份。可瞧着打扮,依稀像是县衙里幕僚一类的人物,因而他不免赔了几分小心,想了许久方才说道:“这事儿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记得当初我爷爷那会儿的时候,就一直有用兵搜河套,可前前后后换了好些个总兵将军,最后也就只有先头的王太傅曾经一把火烧了虏寇大汗的不少辎重,甚至于让那些虏寇好些年不敢入套,其他的时候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除非把延绥镇和咱们这些石堡全都往前移,沿黄河布防,然后清剿河套残留虏寇,否则谈什么复河套事!”
没想到,这区区一个千户,竟是真的见识不少,怪不得杨一清也要提拔此人!
在镇羌所停留了两日,徐勋固然把这附近的地形冲要基本上摸了个清楚,同时也等来了杨一清派来的特使,不是别人,正是曹谦的弟弟曹谧。在西北熬了一个冬天,又是整日里在外头探查,曹谧当年的少年稚气已经几乎都褪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哥哥差不多的稳重,但却多了几分无法掩饰的锋锐。
从去岁年底到如今,死在他手上的虏寇探马奸细等等,已经足足有二三十个,每一个都是他亲自砍下的脑袋挂在旗杆上示众。
即便是曹谦,听弟弟禀报这些的时候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他暗叹二郎长大的同时,心底也不禁直冒寒气,暗想弟弟如今才二十不到,这杀气比自己当年可强多了,也不知道异日议婚的时候哪家姑娘能消受得起。
然而,徐勋对曹谧这样一幅杀气腾腾的样子却很是赞赏。男生女相原本就是没办法的事,若要立威,就得比那些长相粗豪凶暴的男人更狠。从这一点来说,曹谧杀的全都是该杀的人,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忌讳。此时,赞口不绝之后,他便开口问道:“这么说来,杨总督在延绥?”
“是,杨总督说,这段时间都在延绥,倘若大人有空,请到延绥议事!”说完这话,曹谧又看了一眼一旁侍立的王景略,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杨总督听说王千户此次拒敌有功,所以让你也收拾一下,立时上延绥镇去,另有委任。你的职司,由副千户顶上。”
这一句另有委任,让王景略又是激动,又是惶然。
只是等到上路之际,他那匹之前活动过量,这才歇了没两天的坐骑却有些吃不消了。他一时没办法,忖度镇羌所到延绥镇也就是两日的路程,他问过徐勋之后,索性就厚颜带上了一辆马车,却是骑马少坐车多,别人纵使笑话,可他素来脸皮厚,嘻嘻哈哈一阵也就过去了。只等快到延绥镇的时候,他才下车换马。
尽管徐勋之前在宣府和大同都是过其门而不入,但张俊和庄鉴都是亲自相迎,这一到了延绥,杨一清也不例外。战场上并肩打过仗的袍泽,却和等闲交情不同,因而一打照面,徐勋便冲杨一清身上打量了两眼,随即笑道:“别人到西北都难免干瘦,倒是邃庵公看上去越发精神奕奕了。”
“陕西就好比我的第二家乡,都呆惯了的地方,再干瘦岂不是对不起这方水土?”
杨一清这天生的白面无须,哪怕是这西北风沙也只是把老脸吹得起皱,没能把他给吹黑了,此时自然更不会介意徐勋这善意的取笑。向徐勋引见了一旁的镇守延绥总兵官张安,他就说道:“听说你这一路马不停蹄从宣府大同一路延边看了过来,还在镇羌所打了一仗,倒是真正的巡边,而不是走马看花。既如此,我也不和你打花枪。这延绥镇上下军官原本是要在这儿最有名的花马楼摆酒宴请你,我自作主张替你推了。今天晚上,就在延绥总兵府,我掏腰包请你和苗公公张公公陈将军,羊肉泡馍烧酒管饱,你可得打起精神熬夜!”
这一番话说得徐勋哈哈大笑,别说此前和杨一清同甘共苦过的一帮人,就是如江彬这样只听说过杨一清名声,没怎么打过交道的,也不由得跟着一块笑了起来。至于王景略这样的微末千户,自然只有在旁边赔笑的份,可他那样肥硕的身躯实在太过扎眼,一下子就给杨一清瞅见了。
“对了,王大胖子这个福将此番和你们一块立了战功,倒是巧得很!他家里几代人世袭镇羌所千户,全是终老于任上,也算是这西北一带少有的全福了。别看他这般身材,他年少的时候,可是在河套内跑过马撒过野的,地形之熟,他算是一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