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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六傻了,刘七呆了,屠勋愣了。
见他们如此光景,徐勋却也不忙着解释,吩咐刘六刘七先出去,这才对屠勋说道:“不瞒屠尚书,昨日我就和林尚书他们几位说起过缉盗之事。现如今盗匪层出不穷,尤其是在南北直隶屡屡出没,决不能掉以轻心。譬如畿南,响马盗中就有好几个出名的人物,譬如张茂,譬如齐彦名,譬如杨虎。除此之外,京畿内外散布白莲教义的也不在少数,这都是大乱的由子。北直隶近畿附近居然有这些苗头,更何况天下?”
屠勋本以为徐勋只是招揽两个有些本事的护卫,听到这里,曾经在南北都做过好一阵子官,也曾经备过边,知道关外小王子势大的他一时心中一紧。官居二品,这些内忧外患不可能不知道,只是现如今朝廷之中就是这么一番正道萧条的景象,有多少人有功夫有时间去关心别的?因而,他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便开口问道:“那平北伯的意思是……”
“缉盗的事刻不容缓,但不能和从前那样单纯只想着挥师去剿灭,也不是单单去安抚。须知这些盗匪深居山间,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就像此前刘六刘七兄弟所说的一样,他们对于种地不但不在行,而且也看不上地里刨食的那些钱!强压着他们屯田也好,流放迁徙也罢,都不是长久之计,如何让他们干自己拿手的,这才有可能渐渐掐灭这些苗头。”
徐勋说的粗俗,但意思却相当明白,可这却和屠勋几十年官当下来根深蒂固的认识背道而驰。他一直觉得自己只诛首恶宽免胁从的方针策略对付这些盗匪山贼一流是最好的,可如今徐勋竟是说这些人根本没法抚,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颠覆!
“屠尚书应该听说过,有些山贼肆虐的村子,一村人看似深受其害,但有商人行旅经过的时候,往山上通风报信的是他们,往山上卖粮食的也是他们,甚至还有人根本就是把自家子孙往那些山寨里头送,只求有条活路,至于官府兴兵清剿的时候通风报信,这更是最要命的,可难道你能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剿了,亦或是都一体远远流放出去?”
见屠勋满脸踌躇只不说话,徐勋便放缓了口气说道:“所以,如今之计,便是要给这些人活路,但同时得约束他们的行动。刘六刘七这两个虽说不承认养盗,但如他们刚刚说的,这通盗是很自然的,否则山贼盗匪随便往那个山窝窝里头一钻,他们怎会知道人在哪儿?”
说来说去,屠勋已经被徐勋给绕得有些糊涂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平北伯刚刚说他们今后到了刑部,这又是什么意思?”
“当初那个江山飞是怎么进的刑部,想来屠尚书不会忘了吧?”见屠勋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显然想到这么个家伙掀翻了闵,还差点把自己给掀翻了,徐勋便笑了起来,“当然,有了江山飞的前车之鉴,我不会请屠尚书名正言顺把他们收进刑部去,免得到时候又激起一片哗然,只把这两个人在刑部密档之中暂且挂一挂,我拿他们有用。”
刑部里头挂上两个名字不难,横竖捕头之类的开销并不是走朝廷俸禄,也不花几个钱,可徐勋这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伎俩让他更加糊涂了:“为何不把他们收进军中?”
“收进军中便是过了明路,有些事情不免不太方便。”说到这里,徐勋便笑道,“因为我要借他们两个从左右官厅抽调训练一批人出来,先拿畿南的山贼盗匪之流试试手。”
缉盗不能用大军,一来惊动太广,二来耗费巨大,倒是组建一支山地作战的小部队来应对这种场面很不错,而且连教官都是现成的!等收拢之后,那些精于小集团作战的山贼盗匪,日后还有另外一个相当适合的去处!
如今和屠勋还没有达成那种利益攸关的同盟关系,徐勋自然不便透露太多,只是在初步交了个底之后,又与屠勋初步达成了互通信息等等几点要旨,随即便将屠勋送出了门。目送着屠勋坐了那一辆斑驳掉漆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夜色之中,徐勋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如此看来,倘若谢铎的事情能成,他日杨一清能回来,他距离六部一院七卿大满贯的道路已经不远了。
刘六和刘七被叫进去见了屠勋,随即没说两句话就被遣了出来外头晾着,兄弟俩是等的得心急火燎,尤其是说错了话的刘七更是讪讪地大气不敢吭一声。直到阿宝又传来徐勋的吩咐让他们兄弟去书房,两人才慌忙小心翼翼地随着人往里走。
“这位小兄弟,不知道平北伯这心情如何?”
阿宝平时接待的客人多了,早已不是当年运河上讨口饭吃的纤夫,这会儿他扭头看了两个人一眼,便咧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不甚整齐却还算白的牙齿:“少爷心情可是说不准,有时候明明笑着却是发怒,有时候明明发怒却并不生气,我可不敢瞎说。”见刘六伸手递了一个银角子上来,他立时仲手挡了回去,又摇了摇头。
“府里规矩严,门上可以收门包,但咱们这些紧跟少爷的人是绝对不许收东西的。不知者不罪,你收回去,我就当没这回事。”
刘六不想小小一个小厮竟也是这般难对付,讪讪把手缩了回来,心里不禁越发没底了。及至再次进了书房,见除却徐勋之外并无旁人,引路的阿宝行礼过后也退了出去,他方才渐渐心安了一些。
倘若这个位高权重的天子宠臣疑忌他们兄弟两个,怎么也不至于一丁点防范都没有,照此看来,应当对方真的不在意此前刘七那口无遮拦。
“大人……”
“你们两个此次进京见我,可是想要投效于我?”
面对这直截了当的问题,刘六来不及犹豫便硬着头皮说道:“大人威名远扬,此前是小的兄弟自己错过了机缘,所以想请大人……覆水重收。”
听到这最后四个字,徐勋不禁莞尔:“什么覆水重收,你们又不是签了契书又叛出门去,这四个字用得不当。只不过,你们在霸州文安也算是有些名气,缘何肯丢下那种日进斗金的好日子不过,却来仰人鼻息?”
刘六本不想说实话,可想想徐勋不同别人蓄意欺瞒只是自取其辱,便把心一横道:“大人既是垂询,小的不敢隐瞒实在是此前捉拿两个响马盗的时候,咱们不慎打伤了附近有名的响马盗大首领张茂的侄儿。那边放出消息来,说是小的二人要么索性去投了他们,便再不计较;要不就是小的二人自己离开霸州这亩三分地。咱们还有妻儿老小,虽有几个人,可张茂的响马盗手底下足足两三百人硬拼实在胜算不高,所以小的二人听说了大人遇刺之后,那些护卫都得了升赏,一时又惭又愧,就厚颜投了来。”
明白是这么一回事,徐勋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既是一直帮官府缉盗遇到这种事情,就不曾想到通过官府,索性让他们出兵剿灭了那些人一劳永逸?”
“哪有那么容易!”刚刚一直装哑巴,刘七终于忍不住了,“官府要是有那能耐,还会用咱们去帮忙缉盗!他们哪回出兵不是撵在人屁股后头连个影子都摸不着,亦或是大败亏输却连个抚恤银子都拿不出来,都是饭桶里的饭桶!”
“果然如此。”徐勋见刘六又要拿眼睛去瞪刘七,他便笑道“得了,你弟弟说的都是实话,你不用怪他。不过我也可以明白告诉你们,如先前那样巧合的美事,如今却是未必能再有了,除非打仗建功,否则你们兄弟写下靠身文书投进来,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为自由身。所以,看在你们两个骁勇善战,我可以另给你们一个选择。”
刘六知道那就是徐勋刚刚所说进刑部的事情了,忙竖起了耳朵,然而,接下来听到的一句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我有意从府军前卫和十二团营左右官厅之中择选三五百人出来,特训弓马搏击,以及山林追击陷阱捕杀等等各种技艺。你们兄弟俩既是捕盗的能手,应该能发挥些长处。”
“啊?”
“过了十月,渐渐就是寒冬,我给你们两个月。就在年底,你把你刚刚所说的张茂这一批人剿了给我看!”
倘若说刚刚是大吃一惊,那如今刘家兄弟就是彻底的惊骇欲绝了。见徐勋满脸的郑重其事,刘六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老半晌才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大人,……大人不是在和小的兄弟两个开玩笑?”
“一句话,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但两个月若是训不出能用的兵马来,你们两个便会知道我的秉性。”徐勋稍稍一顿,随即微微笑道,“你们的家眷,应当还在霸州文安吧?”
见刘六刘七同时面色大变,徐勋又缓和了语气说道:“当然,若是有成,那我一样不会吝惜赏赐。我刚刚已经和屠尚书说过,你们的名头暂时挂在刑部,一旦有所成,那我就报给皇上另行赏赐。朝廷不轻启边衅,北边要打仗建功也得看机缘,况且你们弓马再好,上阵的时候未必抵得过鞑子铁骑,可如今这是你们的老本行,要建功还不容易?而且,若你们担心在响马盗中还有什么相识的亲朋好友,我也可以一并答应你们,绝不赶尽杀绝。”
沉默良久,刘六才声音干涩地说道:“大人可否容咱们兄弟两个好好想一想?”
“可以,不过,虽说我这人不喜欢逼迫人,可事关重大,这消息我不想走漏,所以早先我就已经知会了锦衣卫和西厂派人去霸州文安。”徐勋虽没说派人去干什么,可他知道两人必定心知肚明,因而最后便语重心长地说道,“既然你们今日来这儿投我那就应该打听过我徐勋为人。但凭跟着我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亏!”
说到这里,他就扬声叫道:“阿宝!”
阿宝须臾就从门外进来,躬身说道:“少爷有何吩咐?”
“带这两位去客房休息。另外传话给金六,他们两个的消息不许泄露出去还有那些护卫也去告诫一二。”
“是!”
眼看刘六刘七面色异常复杂地行过礼后跟着阿宝出去了,徐勋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内里要和刘瑾对掐,和老大人们斗心眼,外头要提防立志一统全蒙古的达延汗,还得防着近畿的农民起义,他又不会分身术!对了,他还记得正德年间还有赫赫有名的宁王造反这要注意的事情太多,真的是顾都顾不过来!
坐在那儿只眯瞪了一会儿,徐勋就听到外头传来了阿宝的声音:“少爷人都安顿好了。另外,钱大人马大人他们两个一块来了!”
这两个家伙真是好快的动作!
想到昨夜才开过文官的小宴,今夜这八月十五中秋小宴则是一武将之中的翘楚,徐勋揉了揉眉心就站起身来,打定主意今晚非得一醉方休好好放松一回。于是,起身叫了阿宝进来他便想也不想地嘱咐道:“去看看厨房那儿准备的是什么酒,要是不够,把皇上过年的时候赐下的十坛御酒都搬出来,今晚我非得灌醉他们不可!昨夜和各位老大人们劳心劳力也就罢了,今晚只喝酒不谈公事!”
一连好些天,司礼监衙门都是灯火一直亮到三更。
不知道的感慨如今那位掌印太监着实勤勉知道的却不禁连连撇嘴——趁着此前吏部尚书林瀚还没上任,先头的文选司郎中张彩已经调任了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瑾利用焦芳在吏部多年的关系,将那些官员的案卷全都小心翼翼调了过来,带着几个心腹熬了几个通晓挑灯夜读,几乎是熬出了黑眼圈来,好容易抢在林瀚正式就任前完成了这么一项艰难的工作。
“终于是都有了!”
屈指弹了弹桌子上那一沓厚厚的纸笺,刘瑾笑吟吟地扫了一眼面前四个新提拔起来的随堂,赞许地说道:“不错你们四个很不错,陪着咱家熬了这么些天,总算是把陕人在朝做官的都整理了出来。唔,不枉咱家舍了那么多内书堂出来的人不要,却偏偏挑了你们四个。好好为咱家办事,咱家不会亏待你们的!”
“多谢公公!”
“去吧!”
刘瑾站起身一甩袖子屏退了众人,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颇有一种陕西英雄尽入吾之彀中的得意洋洋。不枉他费了那么大工夫,果然是发现朝官当中重南轻北,北地官员尤其是陕西官员素来不占优势。倘若他能够大力提拔那些有才干的陕西官员,让那些老乡知道依附他便有上进的希望,那么即便他是阉宦,也必然能聚集一大批人来!
徐勋那小子不就是利用出身金陵的优势,一口气一网打尽那么几个油盐不进老家伙的?
“公公,今夜您是出宫回私宅,还是就住河边直房?”
听到外头那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么一句,刘瑾不禁犯起了踌躇。按理司礼监掌印太监无事不得随意在外闲住,得在河边直房随时备着御前召唤,可朱厚照对他素来信任,也就没理会这一茬。然而,自打先前王守仁被赶出了京城,他便依稀觉得小皇帝仿佛有些闷闷不乐,便不敢如从前那般恣意。此时此刻,他不免踌躇了一阵,突然开口问道:“今儿个是中秋节?”
“是,您私宅中几个侄儿已经备办了酒席月饼,说是等公公回去同过中秋。”
“那就回去!”
刘瑾这么些年大多都是自己一个孤孤单单过中秋,顶多是谷大用等人一块陪着,如今位高权重能够和家人一块过节,他便把谨慎两个字暂且丢开了去。等到从公厅出来,他见几个小火者已经备了凳杌过来,他抬脚上去坐了,突然又冲身侧问道:“对了,其他人呢?”
那奉御王宁是刘瑾身边多年得用的人,最是乖觉,闻言就低声禀报道:“回禀公公,魏公公的兄弟才因为圣意封了锦衣卫官这会儿大约在家里庆祝,丘公公也差不多……”林林总总道了几个人之后,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至于张公公和谷公公都上平北伯家里去了,说是平北伯请他们中秋小酌几杯。平北伯也曾经送了帖子到司礼监来给公公。”
“怎么不早说!”刘瑾沉下脸呵斥了一句,见王宁连忙跪下磕头赔罪,他却没再理论,一跺脚就吩咐了一声走。等到王宁起身后快步跟了上来,他仿佛后头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下次有这样的帖子先说一声,至少让咱家有个准备。你去一趟平北伯府,就说好意咱家心领了可咱家那几个侄儿也可怜得很,成日里在外头见不着咱家这个当叔叔伯伯的几面,他们的孝心不能不领,以后有空再去叨扰他的酒。”
“是,小的记住了。”
见王宁要走,刘瑾突然又开口叫住了他:“等等回来!”及至王宁又快步回来侍立在凳杌之侧,他想了一想,又低声说道,“留意或者打听一下,今晚上去的都有谁!”
刘瑾出宫换了大轿,前呼后拥回到了鼓楼下大街东边沙家胡同的私宅门上早有孙聪和他几个侄儿一块迎了出来。听说今日中秋节送节礼的人极多,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换了肩舆一路进府,等到正堂东屋,眼见一桌极其丰盛的酒宴已经摆下了,四下里明晃晃的蜡烛,亮闪闪的宫灯,再加上那些金玉辉耀的摆设玩物,恰是流露出一股他从前从未奢望过的富贵豪奢来他不禁神情大悦。落座之后几个侄儿满脸堆笑上来敬酒,人人都是打叠了一箩筐的恭维话,他只觉得整个人越发飘飘然,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这一顿饭过后,刘瑾已经是双颊赤红,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方才回了房。然而,他迷迷糊糊地才刚歇下,就只听外头传来了嘀嘀咕咕的说话声,满心不耐烦的他不禁开口喝道:“都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回禀公公,是王公公回来了。”见刘瑾没吭声,门边上的孙聪犹豫片刻,又开口说道,“王公公还带回来个书生,是在咱们家门口碰上的,自荐有大才却无人赏识,明珠蒙尘多时,还夸口说什么胸怀善策,足以让公公为万家生佛。”
现如今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倾一时的内相,刘瑾心里头连内阁首辅李东阳都不放在眼里,却对徐勋总有些发怵。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徐勋圣眷已经几乎追上了他,而是因为徐勋左一个右一个都是自己人,比拼起手中的人才来他竟是差了不止一截。所以,若孙聪说别的也就罢了,一说到是上门自荐的书生,他竟是一骨碌立时爬了起来,不顾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就连声吩咐道:“请,快请!”
不消一会儿,王宁就引了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书生进门。见着这年纪,刘瑾先满意了七分。他可不想朝中要和年纪能当自己孙子的徐勋斗法,到家里还得听一个乳臭未干毛小子说三道四。才刚喝过醒酒汤的他坐直了身子,和颜悦色地说:“就是你说有善策要献给咱家?”
“是,公公。”
那书生躬身下拜,待直起身时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学生张文冕,华亭人氏。
学生得闻公公如今掌管司礼监,深得皇上宠信,故而献安民之计。”
“什么安民之计?”
“减免赋税,清理盐政,惩治贪腐,追论府库积欠赔偿……林林总总一共十三条!”
张文冕从袖子中拿出一卷纸呈递了上来,见刘瑾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颇感兴趣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暗自高兴。他当年连过县试府试院试中得秀才,可乡试却屡试不第,空有一身抱负才学却始终明珠暗投。若不是那次醉酒之后偶尔遇到那个铁面人,他借着酒意慨然相诉志向,得人资助盘缠,他怎么可能到京城来,又在这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面前侃侃而谈?
该是他时来运转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