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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试得中龘贡士,倏忽间却又折了右车,而一个陌生人却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他打算强忍伤势前去殿试的时候,却又说能让他名动天听,而且居然是什么兴安伯世子……对于徐祯卿来说,这等大起大落实在是他这一生当中的头一次。哪怕是他初到苏州窘迫时遇着唐寅,得其资助度过了最难过的那段时期,也比不上如今这等波折。按照徐勋的话,前日拜座师的时候他解下了吊着的胳膊和夹板,有意低调,竟是没让张元祯杨廷和看出端倪来。
他之前试过左手写字不成,这会儿正勉力用夹着夹板的右手勉力写字,写来写去,那字纸上的字虽然勉强还端正,可终究比从前差之远矣。一时情急的他一把丢开了笔,靠在椅背上满面惘然,甚至隐隐懊悔不该听人轻轻巧巧一句话就丢掉了原本的盘算。如今骨头是接好了,可万一他这幅样子被殿试拒之于门外,那岂不是一辈子的遗憾?
“小徐,小徐!”
听得这嚷嚷,徐祯卿才一抬起头,就只见年近半百的祝枝山撞开帘子冲了进来,脸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喜色。不等他发问,祝枝山就笑呵呵地说道:“门外有人我你讨文章!”
徐祯卿虽因唐寅当年的提携在吴中名噪一时,但如今到了北京,所谓才子不计其数,再加上他其貌不扬,志同道合的友人还并不多,再加上折了胳膊情绪低落,就更不用说出去和人文会了。此时见祝枝山乐成这样子,他不禁闷声说道:“我这样子哪还能见什么客?你和文兄替我见一见,和人赔个礼吧!”
“嘿,平时可以,今天却是不成!”祝枝小……终究忍不住,索性实话实说道,“来人本说是什么贵人家的是从,可我瞧样子似乎是宫里的一位公公,你不应付,文衡山可是招架不住了!”
宫里的公公!
徐祯卿只觉得脑际嗡的一声,竟是一下子站起身来。他也顾不上失态,就这么一身便装匆匆出了屋子。待来到前厅,他一进去就看到一个头戴平巾,身穿青色圆领衫的少年人坐在那儿,乍一瞧着仿佛有些腼腆。文征明正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一看到徐祯卿,他立刻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来,因笑道:“昌谷,这位是来找你的。”
今天奉命跑腿的不是别人,正是瑞生。弘治皇帝从朱厚照口中得知写词的是今科贡士徐祯卿,便命司礼监去礼部将其会试的卷子调了出来,阅过之后颇为赞赏,遂又吩咐萧敬派个人去南直隶会馆见一见,结果萧敬就吩咐了他来。这会儿和徐祯卿照过面,见其那一双三角眼破相,瑞生不禁心里微微犯嘀咕,可旋即就想到那几首乐府据说是徐勋献给太子的,他便抛开这些念头客客气气拱了拱手,直截了当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是徐贡士么?今日我来是奉司礼监掌印萧公公之命,想问徐贡士要几份从前的墨卷。”
祝枝山和文征明闻言不禁面面相觑。要说这行墨卷的习惯从唐朝正式开科举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可大多数都只是士子们挖空心思到权贵那里送墨卷,但有权贵派人索墨卷,那几乎就意味着此人飞黄腾达之日可期!
他们两个外人都是一时兴奋莫名,就不要说徐祯卿这个当事人了。
他几乎是强耐兴奋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小公公,我的诗词文章不少,不知道萧公公是要哪些题材的?”
“唔……”虽然萧敬没有明说,但瑞生心地实诚,思量了一阵子就笑道,“这样,你把所有文卷都整理一下给我带回去,不论是诗词歌赋文章都行。不过,徐公子现如今手受了伤,还请拣选那些书法漂亮工整的,毕竟不止萧公公要看,之后十有八九是要呈递万岁爷的。”
徐祯卿三人在苏州见惯了织染局那帮太监的横蛮嘴脸,本还以为这位字中出来的小太监何等难打交道,可见瑞生说话客气,话里话外又是提点不断,不觉都是纳罕得很。只这会儿他们都知道没有纳罕的功夫,徐祯卿慌忙答应了之后,就又请文征明陪着瑞生说话,自己和祝枝山匆匆回屋子去整理。三两下从藤箱里翻出了一堆书卷后,两人快速挑拣,到最后祝枝山抱上那一应东西时,徐祯卿突然又站住了。
“祝兄,不如你赶紧去找一下你和文兄的墨卷,混在其中一块送上去?”见祝枝山一下子愣住了,他就压低了声音说,“到时候若责问下来,就说咱们三个交情好,墨卷混在一块,一时半会没发觉。机会难得,哪怕是让皇上记着你们的名字也好!”
尽管知道此举不太妥当,但祝枝山思量再三,终究怦然心动,最后咬咬牙点了点头,一时又和徐祯卿一块掉头回去。须臾功夫,两人就回了来,只是那堆积如山的墨卷之上,又多了不起眼的两卷。然而,待回了前厅两人送上东西,眼见着瑞生站起身上前一样一样检视了起来,这顿时让徐颏卿和祝枝山心惊肉跳N旁边的文征明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待祝枝山上前轻轻言语了一句,他立即大吃一惊,一手把人拉到了一边。
“你也是的,小徐是好心,可这种事也是能做的?万一人家翻脸……只话还没说完,两人就听到一声惊咦,扭头见瑞生正皱眉端详着一幅书卷,祝枝山顿时心道不好,正要开。解释时,就只听外头传来了自己书童的通报声:“徐公子祝公子文公子,兴安伯世子来了!”
随着这通报声,一个人便自己掀帘进了屋子,不是徐勋还有谁?一进屋子看见竟还有个瑞生,他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笑呵呵地拱了拱手道:“咦,这么巧,瑞公公竟然来了?”
“世子爷安好。”
因为有外人,瑞生见着徐勋虽高兴,却仍是规规矩矩地叉手行礼,随即才低头说道,“是萧公公差遣小的来向徐公子要墨卷。”
“原来如此。”徐勋微微一笑斜睨了一眼那边厢的三大才子,又问道,“萧公公可知道,徐公子这右手受伤的事?”
“已经知道了。”瑞生说出这五个字之后,犹豫片刻后就又补充道,“万岁爷也知道了。还嗟叹说是无妄之灾,定要严惩那几个人,其他人并不知情。”
一直在担心明日殿试的徐祯卿只觉得心头一颗大石终于落地接下来竟是脑子一片空白,众人再说什么其他的都没心思去听。直到瑞生拿着一份墨卷问他说,这仿佛不是他的笔迹时,他才一下子惊觉了过来,有心想要解释一二,可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直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瑞公公,你只管都送给萧公公就是了。若是萧公公质疑下来,你就只说,是吴中这几个才子彼此之间交情绝佳,互和诗文是常有的所以混在一块了。”
“那好。”瑞生对徐勋的信服向来是毫无理由的,一听这话就打起门帘到外头吩咐了一声见两个侍者打扮的小火者抬着一个藤箱进来,他把东西一股脑儿收拾了进去,最后便冲着众人颔首说道“既如此,我就先回去复命了。世子爷可有什么话要小的捎带给萧公公的?”
徐勋看了一眼满面紧张的徐祯卿那三个人,招手示意瑞生到一边,低声问其徐祯卿之事李荣可知晓,见瑞生摇了摇头,他便,丁嘱说务必隐瞒此事,见其答应后带着两个小火者拱手告辞,他就打起帘子让了三人出去,等人一路出了二门,他才放下帘子转过身来。
“前时事忙,一直没工夫来,因明日就是殿试,我这才紧赶着来给徐公子打打气。想必因为今天瑞公公来,你们不免都是心中惊疑。事情很简单,之前二月二十九皇后千秋节,太子殿下以徐兄那四曲乐府贺寿,所以才有今天萧公公派人索要墨卷的事。”
对于这直截了当的解释,尽管知道徐勋乃是太子近臣,徐祯卿仍是只觉得整个人都木了。而祝枝山和文征明恍然醒悟徐勋当日那话是什么意思的同时,更忍不住叹息起了徐祯卿的机遇来……这样的因祸得福,简直是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
在呆立了好一会儿之后,徐祯卿终于回过神来,二话不说冲着徐勋深深行礼道:“世子此番不但救我于水火,而且助我名动天听,又成全了祝兄和文兄,此等大恩,徐祯卿永世难报!”
见徐祯卿躬下身去,祝枝山和文征明也慌忙行礼不迭,徐勋连忙上前一个一个伸手把人扶了起来,却是笑呵呵地说:“相遇即是有缘,徐公子是货真价实有真才实学的,我只是给你一个机缘。更何况我帮了你,也是帮了我自个否则太子殿下让我找人写乐府,我那会儿正犯难呢,遇着你不是老天有眼?”
他顿了一顿,又看了一眼祝枝山和文征明,放缓了语气说道:“至于成全了祝公子文公子,其实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恕我直言,世人往往是以貌取人,其貌不扬者往往会被那些迷信的加之以有才无德之名。你遇到这样的好机会却不忘援引祝文二位,萧公公乃至于皇上若知道了,对你的品性也就更有衡量。祝文二位,为皇上所知固然是缘法,但传奉官想来你们是绝不想要的,日后总得再赴会试。成与不成,还是看你们自己。”
“另外,徐公子你殿试的时候不妨拆下夹板带去宫中,等皇上退座真正考试之后,你候夹上写字就行。至于你的卷子,就算字迹不那么工整,但有了先前的事,皇上一定会调来看的,所以已经不要紧了。只有一条,今天瑞公公来要走你等墨卷之事,还请不要声张出去。须知唐解元昔日前车之鉴,得意忘形易招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