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我不是那种人

竹宴小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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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又让宋泽越怔住了,片刻之后才啧了一声:“不是,你还记不记得你说的‘上一回’是什么时候了?”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不确定地反问道:“四五年前?”

    宋泽越摇摇头:“你自己都记不清还来问我……不是,我以为你放弃治疗了,怎么又想起这回事了?”

    “有病治病,需要什么理由吗?”他耸耸肩,“话说回来,你到底还记不记得电话?”

    宋泽越无奈:“上回那位医生几个疗程了也没治好你,既然你主动要说看病,不如找个新的。”

    江淼觉得他的建议很有道理,便点点头:“嗯,好,那就麻烦你了。”

    说着他起身要去换身衣服,宋泽越急急跟上,不依不饶的:“你还没说为啥又想看病了呢!”

    “你猜啊。”江淼笑嘻嘻地应道,他经纪人还真的猜了起来:“我想想,你当初放弃治疗是觉得你这个病治不好了,而且你还觉得治不好也不影响你的生活……所以才放弃的。”

    江淼否认了一部分:“不,主要是因为我太忙,没时间去看病。”

    “啧,你少来,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宋泽越冷笑,江淼也笑:“你这么了解我,你是肚子里的蛔虫啊?”

    宋泽越并不上他的当:“不要试图转移话题。刚刚我说到哪儿来来着?啊对,你是觉得治不好也无所谓,那现在是……有所谓了?”

    江淼没说话,但他感觉到他的步伐停滞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瞬间,可宋泽越知道自己猜对了。

    “阿淼啊,”他饶有兴趣地拉着江淼的胳膊,“你到底遇上何方神圣了?居然让你有了弃暗投明的想法。”

    江淼被迫停了下来,侧过身甩开他的手:“别拉拉扯扯的。什么弃暗投明,我可是个病人,有点尊重行吗?”

    宋泽越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没说话,江淼一声嗤笑,然后转身继续走。

    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背后宋泽越的声音:“那个人,是岳舞吗?”

    关于那个问题,江淼还不曾给宋泽越答案,但他也没有否认,对于宋泽越而言,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了。

    所以,这家伙是动凡心了?

    可是宋泽越还是很怀疑,他如果真的能到“动心”这一步的话,大概也用不着看心理医生了。是啊,与其去讨论动不动心,不如说商榷一下他有没有“心”这回事。

    江淼看起来是个很正常甚至很优秀的人,无论是外表还是行为处事,一般人绝对不会把他和“残疾”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但宋泽越却觉得这家伙是不折不扣的残疾人,不是生理上的残缺,而是心理上的。但这也不能怪他,严格地来说,他是个受害者,要怨只能怨他摊上了对极品父母吧。

    宋泽越在少年的时候就和江淼相识了,就算是追随了江淼十几年的铁粉也未必知道这件事,但他们俩,真的认识很久了。

    他第一次见到江淼的时候,他才十岁,他自己也才十五岁,那天是他生日,他母亲早早地回了家,宋泽越很惊喜,以为母亲要为他过生日,结果却令他很失望。他母亲带回了另一个孩子,而那一天,也是那孩子的生日。

    “原来今天也是你的生日。”他笑眯眯地看着宋泽越,“看来江阿姨是忘记了,难怪你很不高兴的样子。”

    这是那孩子开口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成功地激起了他的怒气,其实江淼小小年纪但一直是母亲的雇主,他父亲早逝,母亲的收入就是全家唯一的生活来源,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得罪江淼的。那时候的宋泽越可没现在的涵养,而且这小鬼一张嘴就这么气人,他正要开口怼回去的时候,他对他说了第二句话:“不过你不用不高兴,因为我母亲也没记住我的生日,咱们俩差不多。”

    宋泽越准备喷回去的那些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那孩子自然就是江淼,宋泽越还记得他当初的模样,明明是清秀可人的少年,但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出于嫉妒心理,后来才回过头来,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神。

    从他见到江淼的第一面开始,他的眼神从来没有变过——看上去温和、无害,甚至可以说是亲切而友好的,很多人被这样伪装所迷惑,以至于一直到现在,他在娱乐圈里的人缘也是出奇的好。但宋泽越却知道,他那双眼睛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不是目中无人那种傲慢,而是一片虚无,纯粹的空,如同死海一般,无波无澜,似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真正地牵动他的情绪。

    和他相处的久了,宋泽越渐渐明白了,关于江淼这个人,你可以跟他混的很熟很熟,他并不排斥与人交往,也可以对身边的人很好很体贴,但这些熟稔和温柔总是少了些什么。

    宋泽越的母亲一开始是江淼的母亲为照料他请的保姆,后来江淼正式出道后,他母亲也出国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了,而宋泽越的母亲却依旧在江淼身边,悉心地照顾着他的衣食住行,甚至忽略了他这个亲儿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宋泽越对江淼是怨怼的。

    他母亲在四十出头的时候去世了,那时候宋泽越才二十一岁,还在上大学,平时虽然也勤工俭学可以解决自己的生活费,但为母亲治病却是绝对不够的,所以他母亲病重时期即使他不愿意,他母亲的手术费、医药费全都是江淼负责的。宋泽越那时候很挫败,江淼才十六岁却比他强了那么多,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却仍是照顾不好母亲。

    自责归自责,那段时间宋泽越还是很感激他的,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不过那小子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他的冷脸或是笑脸于江淼而言没有任何分别,因为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过。

    事实上,他是真的什么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宋泽越的母亲在医生无力回天的那阵子,宋泽越很崩溃,他却还是如常的模样,照旧的上学、拍戏、拍广告,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难过。

    并非他少年老成到能掩饰自己情绪的地步,而是他真的无悲无喜。

    宋泽越一开始觉得他没良心,他妈对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非常心疼,十几年如一日的细心照顾,连他这个亲儿子都只能靠边站,可江淼这小鬼在他妈快死的时候却表现的这么冷淡,真是冷血!

    他跑去质问他的时候,那少年却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你这么难过,能让江阿姨的痛苦少一点吗?”他一时之间被他问的说不出话来,接着他又笑了:“再说了,你才是她的亲儿子,我表现的太难过,不就衬得你这个亲儿子很不孝吗?”

    宋泽越被他的话气的牙痒痒,却说不出反驳的话,何况他母亲的命还要靠江淼的钱吊着,这让他又愤怒又无力,只觉得对方的每句话都在践踏他的自尊。

    少年望了他一眼,对他的心事即了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不必觉得自己太没用,我和你一样,也是兼职,只是沾了演艺圈的光,这行当来钱相对快一点也多一点,比你强一点。”

    宋泽越忍气吞声:“我母亲的医药费,我以后会还你的……”“用不着还。”他微笑道,“我又不是给你用的,江阿姨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很感激,这些钱不算什么。”

    宋泽越听他这么说,对他感觉稍稍好了一些,也对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感到歉疚,只是道谢刚开了个头又被他打断:“你为什么要谢我?我说过了,我做这些不是因为你,你没必要跟我道谢,我也没有立场接受你的感激。”

    宋泽越讪讪地说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救了我妈的命,我是她儿子,当然是要谢你的……”

    “随便你了。”江淼摆摆手,还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我救不了你母亲的命,最多是花钱缓解她的痛苦而已。”

    这话令宋泽越面色大变:“你、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妈她才不会……医生说肿瘤已经切掉了!”

    江淼叹了口气:“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要骗自己?我觉得自欺欺人这种事没什么意义,不过算了,你觉得那能让你好过点也无可厚非。我等下还有个通告,得先告辞了,你自便吧。”

    宋泽越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费了很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暴打他一顿的冲动,可在回母亲病房的路上,他又颓然起来,那小鬼说的是对的,他确实早就知道了,妈妈活不了多久了。

    只是,为什么这家伙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些,他一点都不会难过么?真是冷血,母亲白疼他了!

    可回头一想,如果他真是头白眼狼的话,他妈估计连手术都做不起。

    而且,这家伙的姓氏就是随他母亲的,江淼原本不姓江,他的名字是出道的时候他自己改的。

    他问过,那小鬼只是微笑反问:“法律有规定我不能和我的保姆一个姓吗?”

    他无言以对,却也明白,这应该也是他表达感谢的一种方式。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宋泽越发现自己看不懂江淼这个人。

    他母亲没能撑过术后的第三个月,临终前宋泽越和江淼都在她病床边,他母亲拉着江淼的手,艰难地请求着:“我儿子以后……麻烦你……”

    她已经奄奄一息,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江淼明白她未说完的话,微笑着点头:“好,我答应您。”

    宋泽越那时候一方面悲恸,一方面又怨艾,明明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个,为什么母亲这么不相信自己?

    但之后一路走过来,宋泽越发现,明面上是他为他跑前跑后,但实际上,还是他罩他多一点。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点愤懑不平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了,可江淼却似乎还是那个江淼。

    当年他母亲去世,江淼来吊唁过一次,礼数周全却仍是神色如常,宋泽越对此早有预料,想生气也生不出,就算找他再闹一场,估计也是之前那番结果。

    之后跟着他的时间久了,他终于有点明白这个人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句话从纯粹的字面意义上理解,就是对江淼这个人最好的注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冷血,宋泽越觉得自己现在对他来说够重要了,但如果哪天他嗝屁了,这家伙照样吊唁时上一炷香,然后第二天就会找到新的经纪人来代替他。

    这个世界上,谁死了,谁活着,对他影响并不大。

    他根本就没有悲喜,不为他人悲喜,也不为自己悲喜,别人对他好,他也对别人好,别人对他不好,也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宋泽越曾经取笑过他是不是已经四大皆空了,干脆出家做和尚去,他却摇头笑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都看透了,相反,他很享受在娱乐圈里追名逐利的感觉,也喜欢有美丽异性的陪伴。

    “人活在世上,要是一点乐子都没有,岂不是无趣得很。”他笑着摊手,“没有工作也没有女朋友,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没工作也没有女朋友,只会让你觉得单调吧。”宋泽越多少有点了解他了,“要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也不见得你会伤心。”

    他没有否认,只是叹气:“但那样的话,日子就会很难捱了。”

    在成为他的经纪人之后,宋泽越发现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去看一次心理医生,也逐渐了解到这个人之所以这么反常,是因为他有病。

    “我看了很多年的心理医生,是我父亲发现我不对劲之后给我请的,不过好像没什么用。他很焦急,因为据说我这症状是精神分裂的前兆。”江淼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一派轻松,“不过反正是他出钱,随他便吧。”

    宋泽越默然无语,从江淼的身上,他总算见识到了心理疾病并不亚于生理上的顽疾,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症状,但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

    这本来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但江淼却是异常镇定:“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觉得活着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喜怒哀乐,哪一样都是费心费力的事情。”

    宋泽越下意识地觉得他的说法不对,却又想不出辩驳的理由,于是他叹了口气:“我说不过你,你觉得好,那便好罢。”

    江淼莞尔,似乎猜到他的想法,他又谈起了他生父:“你知道吗?前两年,我父亲曾经有过把我送到国外医院里去的想法。”

    宋泽越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医院?江淼这是心理疾病,自然不是普通医院,而是……精神病院。

    “但我自认为还没到那个地步,也不想就这么失了自由。虽然他也不是想把我关进那里,只是觉得那里头的环境更有利于我恢复……但我还是不想去。”他淡淡道,“所以我威胁他,如果他把我送进去了,我就公开我和他的父子关系,他那样的人,自然不会让人知道他大儿子有精神病……那样会让他很没面子。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宋泽越心下大骇,他知道江淼的父亲是夏闻山,圈内很有地位的演员。而他的母亲,来头更大。

    但他们俩,绝对不是合格的父母。

    宋泽越惊讶于他会告诉自己这些,他曾经以为他是一个没有真心的人,他对别人的好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关怀,而是一种对等的回报。如此一来,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个不够真诚或者说虚伪的人。

    可接触的多了,他发现他绝不虚伪,甚至很多时候都是直白的,他只是单纯地缺失了基本的情感。

    但这家伙很聪明,他很早就领悟到了与人交往的真谛,知道怎么做能讨人喜欢,所以除了身边最亲近的人,竟然从来没有人看出来他是个有着严重心理缺陷的病人。

    “如果哪天我真的恶化成精神病了,”江淼看着他笑,“我允许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不过一定要找间条件好的,这也是我赚钱的动力之一。”

    “少胡说了!”宋泽越声色俱厉地打断了他这说不清是玩笑还是自白的话,他只觉得心下一寒,然后发誓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而现实证明这应该只是多虑,因为江淼的病对他的生活其实没有多大影响,他和所有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除了恋爱周期短了些之外,基本没有区别。他甚至很受欢迎,大导缘和观众缘都不错,演艺事业也是蒸蒸日上,看起来完全是个人生赢家。

    他这种状态,其实真的很适合在娱乐圈里混着,这里的真心本来就少得可怜,江淼这样的,倒是如鱼得水了。

    宋泽越也从来不操心他谈恋爱的事情,事实上,他很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在谈恋爱,在他看来,他只是隔段时间换个女伴,他的恋情来的快也去得快,总是维持不了多久。时间一长,他随他去,粉丝也习惯了,好在还有点节操,没干过劈腿出轨之类的事情,就算有槽点却也谈不上污点。

    而他每回分手或者被分手,也轮不到别人去安慰他,因为这家伙根本不需要,宋泽越从来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过失恋的痛苦。

    宋泽越还冷嘲热讽过:“你这还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佩服佩服!”

    他自嘲一笑:“没你说的这么夸张,我倒是觉得自己挺失败的,每次都认真地去谈了,却总是讨人嫌。”

    “啧,这么说,你每回都是被甩的那个?”“一般来说,我在察觉到对方开始反感我了,就会等着别人提分手。如果传出去是我被甩的话,对方脸上也好看些。但也有些女孩子不好意思开口,我想着这样拖下去不好,就主动开口了。”

    宋泽越哈哈大笑:“难怪你黑粉喜欢叫你白莲花啊,这可真是够白莲花的。”

    江淼瞥了他一眼:“你信不信我马上炒了你?”

    宋泽越笑够之后,才意味深长地拍他的肩:“认真谈恋爱?女人要的可不是认真,而是用心。”

    他淡淡笑道:“看来是我活该了。”

    “你知道就好。”宋泽越原本还想再嘲他一顿,末了又把话咽了回去,这个人啊,有时候真叫人无可奈何。

    偏偏他自己也是无能为力,这才是最无解的。

    他给自己建起了一道壁垒,画地为牢,任谁也无法越过,他自己也无力打破,所以即使离他再近,也总是与他隔着一层障碍。

    “泽越。”江淼在他问出那个问题后沉默许久,之后又忽然开口,他从深思中回过神:“什么事?”

    “我在想,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这么纯情的问题,简直不像是江淼这种人能问得出来的,但事实上,他真的在很严肃地提问,而宋泽越被他的认真所感染,也回忆起了自己中学时第一次暗恋女生的感觉。

    “我演过很多次爱情戏,也看过一些爱情小说,我知道别人眼里的爱情是什么样子,但我自己从来没有过感觉。”他说着苦笑了一下,“这样好像很对不起我的前女友,但事实如此。”

    宋泽越无语了一下,而后安慰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免得你被追杀。”

    “我想,你要对我说的,无外乎是脸红心跳之类的反应吧,”江淼的手放在了心口,“我听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并没有心跳加快的反应。”

    这个“她”,肯定就是岳舞了吧?宋泽越心想。随即他了然一笑:“她会让你这样纠结,就说明你对她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江淼点点头:“你说得对,我虽然还未到脸红心跳的地步,但她的名字却会让我的心境有微妙的变化……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变化,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

    “什么?”

    “我不想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江淼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坚定,也许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我想试着,努力去地去回应她的感情。”

    宋泽越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不会是在可怜她吧?”

    江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难形容,声音却是平静依旧:“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对,他不是那种因为对方可怜就会去施舍的类型。

    宋泽越欣慰地点点头,这么多年来,他终于望见他眼眸深处的那片死海里生出了一道波澜。

    这应该……是件好事吧?他不觉有些欣慰,他不知道岳舞到底有没有能力打破那道壁垒,但至少江淼有了想要填补他心里空缺部分的愿望。

    只有宋泽越自己知道,他当年那句“精神病”的玩笑话令他惊骇到何种程度,这道隐忧这么多年一直盘桓在他心底。

    也许,岳舞的出现,真的能让他的心变得完整一些。</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