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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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隅开得很快,几乎可以算是飙车的程度。

    一直朝北行驶,抱着李隅的阮衿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听,只感觉他们一直往前,再往前,那雪亮的前照灯就像一把利刃剖开埋藏在黑暗中的路。他们穿过了诺大的塘市最为繁华的腹地,所有城市的灯光都在飞速的远离,熄灭,然后抛之脑后,再到达了世界的边缘。

    不知道开了多久,机车终于停下来,阮衿从车上下来,然后摘下头盔,才发现这地方是一片荒芜的郊区。

    远处有一块儿亮着的地方,但是湮没在夜色里,距离隔多远还是无法用肉眼判断出来。

    地面平坦,全是枯败的草茎,倒伏在未化的积雪中,有个结冰的湖横贯在中间。地势空旷,风也大,阮衿往前走了几步,被李隅拉住了手腕,“雪太深了,我们走那边。”

    “好。”阮衿就跟着他打着手电筒绕路,顺着一条被踩得异常泥泞的小路绕过湖,上面有很多乱七八糟的鞋印,不难看出之前已经来过很多人,这对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来说是很不寻常的。

    但是阮衿什么也没说,走着走着就听李隅在一旁问,“不问我带你过来做什么吗?”

    “不问。”阮衿注意着脚下,“而且你不说,那我可以自己看,你想说的话,我再听就好了。”

    被踩烂了的雪水混着化开的泥是湿滑的,阮衿原本是被李隅握着手腕的,但是跟溜冰似的,一个在打滑,另一个则拉扯,怎么攥住都是难受的。

    这个别扭的姿势坚持了没多久,再多走了几步就被李隅直接换成揽肩了,阮衿的肩和撞到一起,没再分开。

    “因为你也一直也在找这个地方,所以才带你一起来。”

    阮衿愣了一下,然后把手搭在李隅的腰上。他看着李隅说话时唇角溢出来的一团白雾,不知道为何消散得很慢,沿着面庞一直滚到眉梢上去才彻底消失殆尽。

    “你真的找到了,是陈茹说的那个地方?真的埋着很多的……”阮衿从来不怕死人,他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并不像描述中的建筑工地,“那这里……变化还挺大的。”

    “不是变化大,是她说谎,所以才白跑了很多地方。”李隅的语气里带着少见的困倦,阮衿忍不住上下摸了摸他脊骨,李隅独自完成了一个孤独而艰难的任务,他知道那真的很辛苦。

    他们继续走着,阮衿说,“我以为你不知道,小甲说他不会跟你汇报这些。”

    “昨天知道的。”李隅说,“他说你租的车很烂,还成天往路况不好的地方开。”

    阮衿感到尴尬,心中痛骂小甲这人不守信用,紧接着又想起抽烟的事来,试探道,“他没再跟你说别的事吧?”

    “哦,所以还有瞒着我的事。”李隅直接甩了个肯定句出来,这近在咫尺的声音骤然冷下去,那简直比越过冰湖的风更可怖。

    阮衿感觉李隅的手松开了,并且有沿着他的肩膀向下滑的趋势,心里一紧张,马上稀里哗啦地全倒出来,“我抽烟,第一包了还是你的。记不清了抽了多少,但是好像很多支,上次见过你就戒了。”

    他做了一个发誓的手势,“对不起,就这些了。”

    这回堵得李隅没话说了,那滑下来的手又重新换成握住阮衿的手腕。远处的灯一闪一闪,都照在李隅的眉眼上,虽然没说话,但看上去也没真生气。

    等到走到了那团闪烁的光点,才发现是一个男人打着灯在烂尾楼下朝他们挥手。

    深夜施工作业的照明灯正爆裂地炙烤着,刺目到像能模拟出夏日的温度一样,但那不过只是照亮了一小块儿天空。那门口密匝匝地停着吊车,挖机,推土机等各种吨位的重型拆迁机械,那些巨物衬得周围的人像蚂蚁一样渺小。

    戴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走到李隅面前,“就等着你说开始了。”

    “开始吧。”

    像是叹息一样的一句话。

    他们爬到一处高地,视野正中就是那栋烂尾楼。

    原来是这样……阮衿想,李隅来带自己来看拆除一栋楼,他们像看烟花一样捂住了耳朵,听着“砰”地一声爆破的巨响,那炸药的余波还震荡在耳朵里。

    一整栋楼像个被无形之手推倒的积木模型,朝一个既定方向倒塌下去,那些灰白的粉尘被砂砾迸溅得很高,看上去异常壮观。

    不,这场面,应该说是悲壮。

    想到下面埋着什么,推土机和挖机接下来会刨开渣滓,然后凿穿那些坚硬的水泥地面,找出深埋在下面的骨骸。

    阮衿此刻无端想起了那棵被雪压折之后倒在李胜南窗台前的树,第二天才请人来花园清理走了,但是李胜南依旧连夜睡得不安,那是否就等同于一种预兆呢?

    看着那些机器开始轰隆地运作着,李隅很久都没有说话,那眼神定定地投向一处,看上去很沉重,很半晌才开口,“我之前来了一次这里。”

    “我猜到了。”阮衿尝试着放轻松一点儿,“不然走这种路,你第一次来肯定会迷路的吧。”

    “可能吧,”李隅也没反驳,谁叫他至今依旧有浅度的夜盲症,依旧讨厌胡萝卜,他开始拿打火机抽烟,“噌”地点亮了一点橙红。

    阮衿朝他摊开手心,“也给我一根吧。”

    李隅把烟从嘴唇边挪开,那是有些无奈的,在看骗子的眼神,“你刚刚不是说已经戒了?”

    “最后一根。”阮衿咬字很认真,又举起跟刚刚相同的发誓手势,“让我陪你。”

    李隅把他抽的那根塞进了阮衿的嘴里,自己则又用手掌避着风再点了一根。

    二人一起抽烟,在通常情况下意味着一场交谈的伊始。

    谁先开始?那么先从短的三个月开始讲起。

    李隅这一趟真的跑得很远,把事情全堆积在一起做的感觉太紧凑,前三个月收集了太多的资料,去找寻了很多的人。

    那些消失的oga的家人们,有很大一部分对他完全闭门不见,当他说起,“你还记得失踪多少年的某某吗?你的儿子,你的女儿……”

    他们会用冷漠至极的表情说,“我早当他她死了。”

    不得不说许多人的蒸发真的是没有人在乎的,消失之后,就像一滴水投入大海里。那时候李隅有一瞬间的困惑,他开始认为自己做的事是

    没有意义的。先前觉得自己一个人的仇恨太渺小,像李胜南这种人渣,仅仅只是被法律约束,因此失去生命,失去金钱,这完全抵消不掉那些成千上万的罪孽。

    李隅要李胜南见到那些熟悉面孔而觉得惊恐,愧疚,于是跪地求饶,对他,对很多的人,很多的家庭。

    但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有些憎恨会根本找不到寄托之处呢。

    那一瞬间李隅感觉到了孤独,感觉自己也像被埋在深深的地下一样不能呼吸。

    或许他死的那一天,消失的那一天,也会像一滴水投入了大海,一条鱼被冲上海滩,没有人会在乎。

    “你不要这么想,我在乎。”阮衿握住了李隅手的时候,李隅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把心里那句显得尤其脆弱的话全说出口了。

    李隅把烟灰抖掉,目光落在远处的吊车上,“只是当时有一瞬间而已。”

    毕竟还有像张鹏那样的,他一直到前几天才得知自己妹妹已经死掉事实,李隅找到这个位置的时候才给张鹏打电话说,“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很多个人被他一起叫到这个烂尾楼来,都是他这三个月里能找到的那些失踪的oga的亲属。

    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还在寻找,找那些已经不知所踪的孩子,妹妹,弟弟……

    最近的是本就待在塘市的张鹏,而最远的人就是从他的手机被砸碎的山上来的。从古老村寨上下来,每年冒着生命危险过渡河,反复上山又下山寻找女儿的老父亲。

    约莫凑齐了十来个人吧,李隅知道实在太少太少了,可他行至此早已经精疲力竭。

    他们的眼睛都是殷切无比的,齐声在烂尾楼中问道:“人在哪儿?”

    李隅觉得自己这种揭露现实的做法的确格外残忍,却带着撕裂的快意,他说,“他们就在这里,被同一个人杀了,就埋在地下。”

    他看着那些扮演亲人的角色开始坍塌和崩溃。

    张鹏一点点跪下来,用手去捶,去抓挠那坚实的地面,好像能把他妹妹凭空挖出来一样,重新变回当年那个青春少艾的鲜活生命。

    惊愕,痛哭流涕,撕心裂肺。

    虽然很残忍,但是这些哭声成为了聚拢起来的力量,那是一只坚实有力的手,疼痛把他们死死攥在一起,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受害者氏族。

    血液不是亲人们的联结,憎恨才是。

    这令李隅觉得自己被重新填满,他不再孤独了。

    李隅从小就是个旁观者,他一直清楚。他旁观别人的家庭,别人的喜悦,别人的眼泪,从艳羡走到冷漠,因为早就开始无法理解了。

    烟已经抽了一半了,其实没有抽几口,多半是自己烧的。

    李隅盯着指尖燃烧的烟说,“我记得有一次我陪你回锦城找你妹妹,那时候我看你哭,她哭,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想自己。”阮衿听完声音闷闷地,已经有鼻音了,“你根本不知道,哭都哭不出来的人才是最难过的。我妈死的时候,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以后真的没有父母了,可那时候真的像个木头一样,连续几个月,根本挤不出一滴眼泪。”

    如果李隅愿意在他面前流眼泪的话,就算是把脸挡住,偷偷的哭也好,可是竟一次都没有。

    李隅摸了摸阮衿的头发,指腹的动作刮擦过眼角,一个如此温情的动作,说的话却那么冷漠,“我不想哭,我也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他看向南边,还能看到塘市cbd里最繁华的灯光,“到新年,世界上就不会再有李胜南这个人了。”

    李胜南活不过除夕。

    还有一天。

    “我比你自己更清楚你是什么人。”阮衿看着李隅,“你说完短的三个月,那就到我说那七年了。”

    他们都不喜欢那压抑的结局,而那电影还没结束,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