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Long Play(下)

Shrimp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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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多“闹着玩”的东西都让当事人觉得异常不悦,比如周白鸮和闻川第一回见李隅大声喊他“小矮子”,比如李胜南总是大笑着掐他的脖子,比如太多个隐隐约约被冒犯的瞬间,心理界限被侵犯,这些都被人美化成“闹着玩”。

    李隅中学的时候变得乖张反叛起来,同时他就像节节拔高的竹笋,好像每过一个晚上都会高上几寸,膝盖和小腿附近夜里总是隐隐作痛,折磨得他无法入睡,好像能听到里面骨骼被抻长之后咔咔作响的声音。

    长大来得如此迅猛如虎,而青春期同样要来得比常人更早些。他变得冲动易怒,报复心极强,不再允许任何人对他半开玩笑性质的“闹着玩”。李胜南那时候忙着生意,重组资产,就不打算搭理李隅。他一直很少管李隅,随便怎么生长吧,但是有时候隔几个月,甚至隔几个星期再见一次面,会觉得惊悚,他怎么长得这么快,简直是一天一个样。

    但心中同时又有点隐约的得意。

    冥冥之中是逃不开的,李隅长得很像少年时候自己,那点无辜可爱的婴儿肥退去之后,属于男性alha的骨相便显出来了。他整个人都被抻开了,眉目间说不清到底是哪些细节像,更多或许是在深层次气质和秉性方面,那些沉甸甸又矛盾的东西。

    李隅是少爷嘛,李胜南随意让他去挥霍,他自己之前年少时候没有尝过的东西,让李隅去品尝到,他觉得自己还算是个较为不错的父亲。

    但是李隅就像个完全脱轨的列车,一头冲向了远处不回来。

    他像个坏胚,迷恋上那些最低级的暴力,抽烟,喝酒,打群架,街头飙车。他无证驾驶,一个接着一个闯红灯。李胜南去帮他解决各种麻烦之后看他挂彩的脸,“你是想借闯祸引起我的注意吗?”

    李隅冷笑着说“怎么可能。”

    “那就少玩这些低级的东西,偶尔可以,三番五次就过分了。撞坏车无所谓,你要是碾死个人,明天上头版头条?”虽然上头版头条李胜南也能够解决,可那势必被冠以“胜南集团之子街头飙车致人死亡”,那对他公司的股价可没太多好处。

    “我不太清楚,什么叫做低级?”李隅的唇角还残留着些血沫,额头上还有淤青,他这时候的脸上很多磕碰的伤,那些细碎的伤口和桀骜不驯的少年很般配,“难道说聚众开sex arty,吸毒,或者玩那些想让人消失就消失的把戏,这些东西就叫高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的方式,前提是你得站到一个位置,才能够随心所欲。”李胜南把自己美化了一下,“但现在你的生活方式是我给你的,所以你最好听我的。”

    他把自己包装得挺好的,比起李隅那些青涩的,莽撞的,伤害自己远大过伤害别人的行径,仿佛真的要高级和成熟许多。

    可李隅知道他不过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李胜南在自己面前比任何时刻都坦荡,可那只是因为觉得在照镜子罢了。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他看着一个人纵有万般不愿,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地朝着他的方向生长,就像是看着一株拼命回避太阳光辉的向日葵。

    不,我不会一直听你的,李隅心里是这么想的,或许我应当要长得更快一点,再……

    李胜南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脸,仔细地端详他,“你现在就挺像我的,我那时候家境不好,总是有很多怨气,自己也总是满身精力,动辄打架。你会越来越像我的,你等着看吧,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现在的我。”

    李隅也同样端详着心里想的是,不,不可能。就算有这种可能,倘若他真的开始和李胜南变得一样,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

    如果他当时开的是摩托,他就碾死他,如果他手里有一把火,他就烧死他,因为这个世界上是不能留存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虽然你小时候跟我不像,但现在也不要跟我做一样的女表子吧。”冯蔓有一次心血来潮,去接阮衿放学,发现有个高个子alha跟他拉拉扯扯的,把作业往他的敞开的书包里塞,“你怎么这么贱得慌啊……还帮别人写作业。”

    “他是……我的朋友。”

    是的,没错,阮衿还在跟梁小颂做“朋友”。暑假结束的时候,他和自己道歉,说那天晚上太激动了,并不是故意的。

    阮衿也不再去他家了,只是照旧在梁小颂要求的时候木讷地帮他抄作业,写卷子,但是心中把“好朋友”的“好”字去掉了。他发现自己真的只是不想那么孤独,那天晚上许阿姨塞到他手心中的钱,像是有生命似的跳着,他握着,像握住一颗自己羞耻的心脏。

    他被羞辱了吗?是的,其实在那一瞬间他已经认清了很多事情。

    阮衿知道真正的朋友不是这样的,可是,可是啊,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他不能和冯蔓说,不能和年纪尚小的阮心说,更不能去和警察说,谁让梁小颂的爸爸就是警察呢?

    但是冯蔓也很敏锐,因为毕竟是开始发育的初中生,“他是不是欺负你?你帮他写过多久的作业?他还让你做过什么别的吗?”

    “没有。”阮衿否认的很快。但是他的心在说,是的,没错,还有好多次,他明里暗里跟阮衿又再提过,可是他已经不想再去他家里。

    但是冯蔓是何许人也,她心思敏锐得很。那是她第一次认真意义上打阮衿,曾经都只是拍拍后脑勺那种打法而已,这次把阮心都吓到了,整个压抑狭小的出租屋里都是小孩惊恐万分的哭声。

    冯蔓揪着他的头发扇耳光,“你以为你撒谎很高明的吗?我会看不出来?别人在学校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不是贱得慌啊,都不懂反抗一下。现在开窍会读书了,但是为什么脑子还是傻的?你妈我好歹是出去卖,你怎么不收钱就去当别人免费的狗呢?”

    她讲的话粗嘎难听,但是同时很直白真实。阮衿感觉自己脸上在烧灼,他一把将她推开,终于忍不住一口气爆发出来,“这全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冯蔓做什么不好非要去陪别人睡觉,他在学校抬不起头来,没有人愿意搭理他,除了梁小颂,还有谁?还有谁跟他说话吗?

    冯蔓站着没有动了,她听到阮衿继续用那种喃喃自语的口气说,“都是因为你我才这么孤独……”

    孤独,他居然用了一个这么书面的词。

    但事实如此,阮衿只是被迫拔苗助长而已,他压抑着自己忍受了这些生活很久,还是空落落的,在期待着有谁来跟他产生一个新的联系。

    “我很孤独……”阮衿一边哭一边继续重复咀嚼着这个词,他感觉自己哭得很伤心,眼泪顺着脸颊簌簌而下,“我也想有朋友跟我说说话,就算是,就算是骂我也好……”

    “谁不孤独,你爸死了我心里头不孤独吗?”冯蔓也强忍着自己眼泪,她握着阮衿的肩膀说,“但是再孤独也得有个底线,我心里留着一个位置永远放着你爸,你呢?你心里也必须这样。你将来要上高中,读大学,读博士,然后当律师,医生,教师!你得记着自己可以继续往上爬,过最好的日子。你别因为孤独就跟那些人妥协,更不要别人对你好一点就像小狗一样凑上去。如果将来有人欺负你,你得忍着,就把他们当……”

    冯蔓扫了一眼地上那些烂菜叶子,“把他们当萝卜,白菜……他们压根……压根在你眼里连人都不配是,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那是冯蔓最后一次对他有用的教育,阮衿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

    谁的人生是不需要忍耐呢?只是多和少的区别罢了。

    他读的圣经里的耶稣也对信徒说,“你们若属这世界,世界必爱属自己的,只因你们不属世界,乃是我从世界中拣选了你们,所以世界就恨你们。”

    或许他不应该企图和这世界建立联系,因为他本就不属于这里。

    快升到初三的时候,阮衿开始越发努力的读书,他希望自己分数能够上塘市一中的线。冯蔓频繁带人回家,他就抱着阮心去外面的24小时便利店或快餐店里吹空调,写作业,或者看书,他希望自己能静下心来好好备考。

    他不知道冯蔓和梁小颂的爸爸搞在一起去了,冯蔓回来甚至笑嘻嘻说过,“我看警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他不知道她口中的警察是指梁松。

    她的裙下之臣太多,阮衿也记不清了。

    后来的记忆大多都是混乱的,冯蔓频繁消失了,总是隔很长一段时间才出现。她从黑色的豪车上下来,身上皮草和首饰都变成真的了,但是人却变得削瘦,隔着粉底和腮红也能看出精神不振,像是很久没有睡觉一样。

    她最后一次对阮衿说:“再等一段时间,我差不多可以赚很多了,说不定到时候你和阮心想读一辈子的书都可以哦。”

    最后她死的时候也没有那笔钱出现,没能兑现诺言,也没有带着很多钱回去抽那些贱人的脸。

    在昏暗的巷道中的垃圾桶旁边里,白皙的臂上青紫斑驳,全是带血的细密针孔。她死于注射毒品过量。

    卖淫和吸毒总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冯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吸毒,或者贩毒?她就是这么赚快钱的吗?

    阮衿那段时间头很痛,要么是梁小颂,要么是许阿姨,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他不断被辱骂,他道歉很多遍,但原本木讷的大脑里被很多东西塞满了,更是难以运行。

    他不知道在同一个时间段可以发生这么多的事,甚至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不仅仅是世界被隔离,而是灵魂都只剩下一半的感觉。

    阮衿过了好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有一天忽然下起了很大的雨,他从兼职的地方出来没带伞,又在去接阮心的路上摔了一跤,滚了满身的泥浆。

    阮心刚上学前班没两天,阮衿每天都得去接她放学。

    可是那天雨太大,阮心没等到阮衿来接她,就自己举着小伞先溜走了,带队的老师没能看住孩子。

    于是阮衿沿路找啊找,没有看阮心的踪影,他的头又开始在劈头盖脸的雨水中晕眩起来,思想无可避免地走向一个悲观的极端。

    他想到了死。第一次。

    如果阮心就这么丢了的话,他真的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活下去了。

    他要买根绳子吊死自己。

    而且冯蔓说什么忍受之类的,实在太累了。这还能怎么活下去呢,他满身泥浆,被雨水冲成一个落水狗。他想不通,每次都是那样好好的,命运忽然戛然而止,然后一个九十度大转折告诉你:不好意思,前面的路都白走了,而且处处都是死路,你怎么走都是错的。

    等到第三次折返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阮衿面前停着一辆黑色机车。

    然后视线逐渐往上游移,一个男孩正倚着车上看着他,头盔夹在小臂中,他面无表情,“你就是她家里人?”

    阮心湿淋淋地打着小伞从他身旁蹿出来,裙摆都在往下滴水,依旧是笑得没心没肺的一张脸。

    阮衿马上就结结巴巴道歉,“对不起……我妹妹她麻烦你了……”

    这个男孩冷冰冰地说话,每一句话比雨水更强有力地朝他砸过来,“她不麻烦,我想是你的问题。她刚刚差点在路边的淹死,你是怎么看小孩儿的?”

    阮衿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后苍白的脸,即使下着大雨,每一寸轮廓怎么会那么清晰,像被水洗后更明亮的天空,他只能说些零碎的“对不起”和“我以后会注意的”。

    阮心的脑袋上摔了个不小的破口,她在马路牙子上被绊倒的,地上积水能淹没人脚踝以上,她头朝下埋在水里,身体很小,路过的人很难注意道。

    这样不消几分钟就会溺水淹死,但是她被这个路过的男孩从水里揪着领子拎起来了。

    阮衿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作答,只是把头盔戴上了,苍白的手背上覆盖着被冷雨冻出的青筋,他迅速拉下挡风镜,然后手腕动了动,拧了下机车的把手。那道低俯的身影劈开了重重雨幕,伴随着巨大的引擎轰鸣声向前疾驰而去。

    雨声真的很大,大到世界的边缘都变成了同样模糊不清的。

    这感觉真的非常奇怪,阮衿的心跳变得极度地快,好像是两个不兼容的世界碰撞在一起,然后那坚硬边界给烫融化了,它以雨的形式淅淅沥沥地淌落下来。是分裂的灵魂,是器官和身体,或者是电视机里两个独立的镜头,原本是被强行剪接在一起的,但是里面的主角却忽然走到一个景色下去了。

    他不知为何激动,居然被这奇妙的幻想弄得想哭。好像是自己企图找的关于这座城市的联系,吸引着他从南方走到北方的唯一联系,已经出现了。

    仅仅几分钟,连名字都不知道,却已经牵动着他的全部喜怒哀乐,阮衿之前看着他的脸,想着的是,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呢?是谁让我觉得我要来塘市?

    冯蔓所说的话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而且是被大脑加工变了形的。这一刻他谁也不关心,甚至阮心头上磕破的伤都只能排第二。

    其他人,全部是萝卜,白菜,烂菜叶子,这一刻就只是为了他……

    大雨落在地上,如同亿亿万万颗沉重的叹息。

    唉。唉。唉。

    铺天盖地,几近要将我彻底掩埋。

    阮衿在这一刻想,那篇散文写的怎么会是雪,它应该是雨水,它就必须是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