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总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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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所以是你的自行车坏了吗?我可以帮忙修。”

    阮衿把书包里的老虎钳递给李隅,有点不明就里地问道。

    李隅没有回答,注意力都在拿到手的工具上,他捏了捏这个蓝色的老虎钳柄,开阖轻松,沉甸甸的一块铁,感觉十分称手。

    阮衿看着他冷白修长的手指摩挲和穿梭在漆黑的钳口边缘,像是在摆弄一个爱不释手玩具似的,有点紧张起来,“你当心夹到自己……”

    “我是小孩子么?怎么会夹到自己的手。”李隅撩起眼皮看了阮衿一眼,然后又冷不丁忽然抓住阮衿的手,oga的五指细白,看上去用不上老虎钳,骨头都很容易被碾碎。

    阮衿觉得手被李隅握着,还没来得及害羞,忽然觉得像护士给病人打针似的,李隅正在用巡视血管的眼神去梭巡他的手指。然后食指指根被那个冰冷的金属钳轻而刁钻地咬住了,他有点发抖,但没有迅速抽开,只是抬起眼睛看李隅,只见他仍然带着玩味的笑,声线冷静而松弛,“夹你的手还差不多,害怕吗?”

    阮衿和他对视着,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得很近,他过分长的下睫毛,以及影影绰绰的那颗小痣,都清晰可见。只是,他忽然有点看不懂这双漂亮的眼底里翻动起的一些发光蜉蝣似的物质,偶尔眨动,内里翻滚,很蛊惑人。

    他刚要硬着头皮说“不害怕”,突然觉得指根骤然缩紧发痛,然后是清晰的,什么东西断裂的“咔嚓”一声,疼痛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骤然下沉,而随之而来的应激反应使他迅速抽开自己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叫出声。

    但是当阮衿低头去检查看自己手,除了有指根浮着一圈淡淡红痕,居然,什么也没有。

    李隅噗呲笑出了一声,然后别过脸去,他看着阮衿呆愣愣不知所措的样子,仿佛十分开怀似的。

    阮衿这才发觉,那“咔嚓”一声不过是出自李隅之口的拟声词,他是太过紧张,反而当了真。

    他应该为这个恶劣的玩笑生气,因为的确,刚才他被吓得不轻,李隅的眼神,漫不经心的语气,都让他觉得,无法琢磨和过于危险。

    但是现在面对着李隅,却又觉得自己无法发泄。

    “既然害怕,为什么要假装不在乎?”李隅把老虎钳捅进口袋里,懒洋洋道,“嗯?阮衿,你是对自己说谎说习惯了么?”

    “我没……”阮衿有点百口莫辩的意思,他知道李隅是意有所指,他想说我其实不在乎,我并不是怕那些……但是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一时半会几句话也说不清楚。

    “好吧,你没有。”李隅摇了摇头,不打算继续和他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想知道我拿老虎钳做什么吗?想知道可以跟过来。”

    明明刚刚才被李隅那样作弄过,阮衿还是跟着去了。即使说前面是一个莫大的陷阱,他可能也会奋不顾身跳下去。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所有不可能都变成可能。阮衿自问也不是一个完全没脾气的人,但是一碰到这个人,所有理智告罄,完全清零变成了盲从。

    他们一直绕到教学楼的后面,落叶在脚底下发出脆响之声。

    一只黑白相间的鸟雀停驻在那面曲墙上,啁啾地叫了两声,长尾上下摆弄着,像在休憩。它扭头看人走来,黑豆眼明亮如同玉石,李隅伸长了手,五指如蜻蜓点水一样略过了它的翎羽,复尔又流连至而这只鸟的长尾巴上,很快朝前滑走了。

    后知后觉的,这只鸟过了会儿才扑棱着翅膀飞走。

    是吧,阮衿想,连这只反应力慢半拍的鸟也无法拒绝,它甚至没明白自己被一个人类抚摸了,稀里糊涂就接受了,所以这不能怪他。

    阮衿跟着李隅不断往前,那里停着成排的自行车,最后停到了一辆紫色的,贴满了贴纸的自行车前。

    这并不是李隅的车。

    他看着李隅一语不发地戴起了兜帽,鬓角的支棱起的黑发和洁白的耳朵还能看到,在车龙头和把手处那里熟稔进行一系列的动作,从里面取出了两根黑色的线。

    一条是变速线,而另一条,则是由无数细小钢丝纠葛在一起编成刹车线。

    他先利落地用钳子剪断了前者,阮衿屏住呼吸,看着李隅毫不拖泥带水地准备剪第二根时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开口,“李隅,剪刹车他可能会死的……”

    阮衿不知道这辆自行车的车主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剪刹车的话,校门口就是一段斜坡,正面对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刹车一旦失灵,很难想象到底会造成什么后果。

    李隅闻言只是顿了一下。他低头,将刹车线拿出举高观察了,一看就是一年多以来疏于检修,那些细小的金属钢丝锈蚀破裂,自己就断了大概四分之一的样子,只要他沿着缺口慢慢用钳子磨下去,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看上去就是完美的,自行断掉的。

    倘若出事,一来自行车品牌公司一定会极力推卸责任,将事故定性为失主自己的责任,二来住校生直到周末林跃才会回家,且不谈七天以来监控十分难找,而他被给予了宽裕的时间去动手脚。

    而且本身,教学楼后面的监控就在死角上,在这堵墙后什么也看不到。短短时间内,天时地利人和,他脑子里都构想好林跃的葬礼了。

    现在看着他的只有那只反应力迟钝的鸟,哦,还有阮衿。

    于是他慢慢转过身冲阮衿说,“是他没事先来招惹我的。”

    然后老虎钳慢慢卡住刹车线,像是酷刑折磨似的,随着灵活洁白的手腕缓慢上下咬合,撕裂,而后彻底被扯断,老虎钳脱力后撞击在金属车架上发出一声骇人的巨响。

    他眼睛呈现出一种极端的黑,以至于清晰地能倒映出阮衿吃惊的脸,几乎是轻描淡写道,“先来招惹我的人,去死一下怎么了?”

    阮衿有种自己从来没好好认识过这个人的感觉,包括之前那一丁点窥探到的冰山一角,飞快消弭了。

    当他开始觉得自己李隅有点孩子气了,甚至产生了想摸摸他的头的感受时,他又飞速长大,长成一个全然陌生又冷漠的样子,仿佛之前只是刻意开出的玩笑。

    这句“去死一下怎么了?”,说来轻描淡写,把杀人这件事说得像是碾死蚂蚁一样,炸得他呆愣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他觉得自己开口干涩又小心翼翼,“你这么做不对。”

    “这你也信啊。”

    李隅好像是真觉得阮衿挺好糊弄,眼睛里闪过了几丝戏谑的光。

    他仍然拿着那个老虎钳,轻轻地在手掌中抛着把玩,又忽然蹲下了身,把车锁给剪开了。

    然后他将这俩车推向了小树林的深处,车轮压着草叶,偶尔碾碎了枯枝发出毕剥的一声脆响。

    阮衿仍坚持跟在他后面,弯弯绕绕的,如同向内探寻一个秘密。

    那边有一个装学校变电箱的平房,上次因为电线老化而失火,导致了全校半天的断电。当时“嘭”地一声爆响,教学楼这边都能听见,能看到一团小小的蘑菇云蒸腾起来,浮在半空中。就像核爆炸实验一样,学生看了都躁起来了,主要是因为下午天黑得快,停电了估计能提前放学回家。

    火不算大,只是蔓延过去,把旁边学校临时施工搭建的泡沫板房给烧了个干净,不过幸好时值白天,没有工人在里面,才没造成人员伤亡。墙面变形扭曲,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圈框架,上面有被烟熏出的不规则黑黄,留下了被高温火焰所舔舐的痕迹。

    一些火场垃圾搁置在此还没来得及清扫,黑漆漆地卧在地上,偶尔有些在太阳下反光的物质,就像是一片黑色海洋波光粼粼的表面,是一些破碎的玻璃和金属,其中最刺眼的是热水瓶爆炸后带水银的内胆碎片,泛着不规则的银光,而带了毒的总是最璀璨的。

    阮衿看着这些东西,还有李隅的背影,总觉得他们在通向一个阴暗的地方,但是他始终不能停下跟随脚步。

    李隅好像对此处很熟,他只把车停在原地,然后去那个焚烧得最严重的房间内梭巡。

    好像校园里所有稀奇古怪的犄角旮旯,他都很熟门熟路,就像是一个天生的,能感知到腐败,潮湿气息的植物,他会往自己适合的地方延伸和生长。

    “你要找什么?我可以帮忙吗?”

    阮衿跟着他的视线转动,这是一个临时工人的居住地,能看到一些被烧得七零八落的生活用品,搪瓷的杯子和脸盆,金属架上还码着一些桶装罐装的建筑涂料,大部分还保持着完整模样。

    “刚刚还反对我剪刹车带,现在又要帮我的忙?”李隅低声嘲笑他了一声。

    阮衿心说,你明知道二者不一样,但阮衿心说,你明知道二者不一样,但是没有说出口。他从架子取下一小罐油漆,用拇指拂去粘在后面细小密集文字的灰尘,凑过去给李隅看,“这个能用吗?”

    李隅也不再笑了,显然阮衿是知道他要做什么,却还是心甘情愿要做他的共犯。他瞟了一眼,是环保漆,然后说,“水溶的,可以用,但不太能烧得起来。”

    阮衿点了点头放回去了,又开始蹲继续认真看起来。李隅看着他的侧脸,微弓着腰,专注地好像在解题,又想起了阮衿在他面前就自己是“好学生”这个问题负隅顽抗的样子,不由得觉得好笑起来。

    他能猜到阮衿为什么会带着一个老虎钳上学,糟糕贫困的家境,面临的种种难题,被学校里无聊的同学校园欺凌,或者得罪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无意之间就全落在眼中。

    起初,他觉得自己和阮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反面,他是睚眦必报,而阮衿则懦弱无能。

    但刚刚那一瞬间,他看到阮衿那双曾经向他示过弱的眼睛里有一直执拗的决绝和倔强,他说“我不怕”的时候,李隅相信是真的,不过那一瞬间他失控的恼怒是“他真把我当什么好人了,为什么不怕我?”和“他以为我不会敢这么做么?”

    或许真的不是妥协和软弱,一种大无畏的麻木和习惯。

    我为什么老想吓唬一下他?李隅想,他承认自己有点想吓退阮衿,熄灭他对自己那一点不合时宜的热切,就像熄灭别人对自己的一样。但好像很难,他和别人的不一样。

    阮衿正在那些瓶瓶罐罐中梭巡,腻子粉,防水涂料,阻燃涂料……他仔细看中找着,正当忽然感觉自己后颈一紧,被李隅扯回来了。

    “你回去吧。”

    阮衿有点不懂为什么,他看着李隅忽然变得冷漠起来的脸,天气不好,光线昏暗,一些阴影和光在这些黑焦中穿行,疏松地在李隅轮廓分明的面庞上游走。阮衿再一次领略到他性格中的反复无常。

    “你总是这样吗?”他轻声问。

    “我哪样了?”李隅眯起了眼睛,语气很嚣张。

    不自觉拉近了,但离太近了就马上翻脸推开,拒绝接入新的人际关系。即使像是薛寒那样的女生,能忍受他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吗?他是会在女朋友生气后追过去耐心哄的人吗?

    五官轮廓深刻,长得俊的那类人,面相常容易被观察出千种款款深情,但事实落差会很大。

    阮衿能想象得出,把女朋友气走之后他旁若无人低头点烟的形象,一到路灯下利落潇洒的剪影。

    不过说不定,或许他谈恋爱的样子跟生活中并不太一样。

    他只指着最下面一排靠里的那个铁罐,“我找到了,这个是有机的,可以用吧。”

    但是李隅显然对此不依不饶了,他跟着阮衿一起蹲下来,膝盖撞了一下他,“我哪样了?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