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竞折腰(12)

蔡某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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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 偶见零星过往的行人, 没到寒食, 这个时候来上山祭拜的人不多。道旁,枯了一冬的长草掩映下已经有绿意悄悄冒头, 刚溜出来打探春风消息的虫子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爬得飞快, 俨然翻山越岭。

    嘉柔想起从长安路过的那个春, 车轮子声,旧时的宫阙,还有农夫在田里欢快唱的歌谣,竟只觉邈若山河。

    陵园近了, 可有些事她还是分辨不清楚的, 只能深埋, 日日年年地侵蚀着自己。

    她从袖管中取出符袋, 天青色,里头装满了晾干的迷迭香。自夏侯妙故去,洛阳的天好像一直在变, 旁边宝婴挎着竹篮, 偏头瞄过来一眼:“这符袋做的真别致。”

    还没等嘉柔说话,石阶上忽冒出个人影来,慌里慌张提袍往下一步作三步地迈。宝婴认出是庄园上的人, 忙扬声喊:“三叔!”

    三叔不是守墓人,但会隔三差五来清扫陵园。此刻,气喘吁吁奔到她两人眼前来, 眼睛从宝婴带的香烛纸钱上一掠,急道:

    “出大事了!夫人的墓似被人盗了,我得赶紧去回禀郎君!”

    犹如当头一记闷棍,嘉柔晃了晃,当即要跑过去看被三叔拦下,“女郎,还是莫要上去看的好,奴们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事得郎君定夺!”

    如此一说,嘉柔更要上去了,三叔很是为难一边打眼色给宝婴,一边苦口婆心继续劝:“女郎真的不要去看了,女郎少年人,有些东西少看得好。奴已经命人在陵园旁守住了,谁也不能靠近。”

    嘉柔双手攥紧了符袋,微微地抖,不觉间两行清泪淌了下来,风吹枯草,林掠飞鸟,唯独自己的声线虚弱无力:“那我在这等大将军。”

    宝婴知道三叔行事稳重,见他都一脸惶惶,心下觉得大事不妙。拗不过嘉柔,只好同她一道先在羊肠路旁辟出供人避雨歇脚的茅草亭子等了。

    公府里,桓行简却不在,三叔跑东荡西最终从虞松口中得知他当是回了家。

    三叔找到桓行简时,他人在侍候母亲张氏,自太傅丧仪后,张氏的身子大不如从前。虽无大碍,但精神看着远非昔日矍铄的劲头。

    “郎君,庄子上的人来了。”婢女很自觉地从他手里接过药碗,低声说道,桓行简一抚张氏的手,折身出来。

    “郎君,夫人的墓葬出事了,”三叔的声音急迫,两片厚唇直颤,“不知谁那么大胆子,掘了坟,尸骨到处都是,奴几乎要吓得厥过去。”

    桓行简顿时惊怒,铁青着脸,当即命人牵了匹快马来,二话不说直接上北邙山来。

    一路上,三叔紧紧跟着,途径茅草亭子时嘉柔看到了他,几乎是哽咽着扑到眼前来,桓行简把她一抱,低下头:“别怕,我过去查看,你还在这等我。”

    嘉柔抽了下鼻子,摇头说:“我想跟大将军一起去,我不怕。”

    他蹙眉:“不行,你怕不怕另当别论,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眼中瞬间犹如万点寒鸦倾覆,“我看到底是谁活腻了,到桓家来撒野。”

    拍了拍她脸颊,以示安抚,桓行简果断推开嘉柔,命宝婴把人看好了。

    身后,石苞紧随而来,青天白日的,一眼看到四边零散着丢弃的骨骸,以及撬开的棺木,也是一凛。

    桓行简的脸色显然差到极点,一双眼,沉沉地打量着周边。夏侯妙是薄葬,遵文皇帝旧例,除却口中的玉蝉,生前贴身旧物,并无太多陪葬的金玉珠宝。衣裳尚未腐烂完全,可血肉早朽。他望着漆黑棺木,天地无言,有一刹的恍惚:这里,是他亲自抱着同床共枕几载的女人送进来的最后安息之所。

    生相怜,死相捐,合卺酒里早注定下了鸩毒。

    “郎君,”石苞打断他思绪,桓行简则很快从记忆中抽离蹲下身来,拈起一截骨骼,锁眉注视。

    “属下方才留意了,也仔细想了想当初下葬时情形,夫人的陪葬几乎盗光了。”石苞凑近了说话,“可还是有疑虑,夫人的陵园规格寻常,又未大造陵殿,这是都能看得到的。是故,属下怀疑这是招声东击西,让郎君误以为是来盗取陪葬的。只是,不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了。”

    桓行简皱眉不语,不发一言起身,亲自将夏侯妙的尸骸小心捡起放回棺木,不让任何人插手。

    末了,他凝望棺中白骨良久良久,方同石苞几个一道把棺盖合上。留三叔一干人重新修葺陵园,桓行简在旁边立了半晌,双履着尘,因人清扫旋起的落叶反复扑打着鞋面。

    “石苞,这两日派人留意洛阳城的动静。”说完,他走到墓碑前,手指慢慢抚过上头一刀一刀刻下的文字,犹如耳语,“清商,我知道你不甘心,所以,死人也是能开得了口的,对吗?”

    透骨的凉薄呼之欲出,他眼睛一眨,那股戾气顿收。

    这么耗了数个时辰,土重新掩埋,总算遮过那骇人狼藉一幕。桓行简下去把嘉柔带上来,看到新翻的土,嘉柔呆住再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没劝慰,任由人在那儿哭个不住,自己撩袍坐下,点了火,一张一张纸钱往里投。有风,热浪烤脸,漫天飞舞起星星点点的黑灰蝴蝶,桓行简白皙的脸上布了灰烬,衣裳也落上一层。

    拿起半根柳枝,将纸钱聚拢,他握拳抵唇轻咳两声缓缓站了起来,衣裳皱出折子。

    “好了,哭久了伤身。”他用帕子给嘉柔擦了脸,那双泪眼,通红地看向自己,濛濛烟水色里似有悲愤似有疑惑。或许,有那么些怨怼,桓行简微微不悦,仿佛是自己毁坏了夏侯妙的身后寝居。

    “你姊姊的事,我也很难过,我说了,一定会查出是谁。”他把披风给她紧了紧,吹乱的青丝挂上她耳后,“先回去吧,山上风大。”

    “是大将军得罪了人吗?”嘉柔脸上神情有些古怪,一动不动,“否则,怎么会单捡姊姊的墓葬下手?我知道大将军会彻查,但不是为姊姊难过,一个人,总会在无意间暴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大将军其实是生气,因为居然有人敢挑衅桓家,大将军面子挂不住。”

    听得桓行简眉心直跳,双目一寒,眉宇间尽是失望:“是又如何?我确实得罪许多人,自然也包括你,不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也的确不为你姊姊难过,因为我知道枕边人随时都能翻脸,你不就是吗?你跟夏侯妙虽无血缘,倒很会学她,我就看看是不是哪天你要捅我一刀了。”

    说罢,拂袖而去,根本不再管她。宝婴在不远处,逆着风,上一刻还见郎君又是为嘉柔理裳又是拂鬓的,下一刻,便见桓行简头也不回丢下人抬脚走了。

    看的她一愣一愣,忙上前焦急问道:“女郎,你惹着郎君了?”

    嘉柔定定站在原处,一张唇,丝毫血色也无,罕有地冲宝婴发起脾气:“什么叫我惹你家郎君了?他是谁?我是谁?我敢惹堂堂大将军吗?我怕他灭我三族呢!不过可惜,我没三族让他灭,我家的三族就我跟我父亲,这么少的人就怕大将军杀不痛快!我知道你是他派来监视我的,你去学话,你快去……”

    一语未完,抽泣着跪倒在了夏侯妙碑前:“姊姊……”她心中又愧又无措,心中积压的那股郁郁之气怎么都哭不完了。他为何如此薄情?又为何非要将自己牵扯进来?情爱于那个人来说,当真可有可无?人心为何如此复杂?明明心是自己的,为何自己也看不清摸不透?

    她哭得颠倒,头发散了,两颊赤红,骤然想起来时在山脚下见到的那个大哭“吾道穷矣”的男子,忽被那句话深深击中,仿佛一切都明了,一切又都无解。

    身旁,宝婴捂着胸口退了两步,暗道,平日里温柔乖巧的人发起脾气来才真吓人。

    哭到力竭,嘉柔怔忡地抬起脸,腿早压麻了。趔趄起身,她掏出帕子擦拭干净眼泪,默默把乱了的鬓发抹平,不忘将那新做的符袋放到夏侯妙的碑前。

    宝婴一直暗暗觑着她,此刻,讪讪凑上来道:“女郎,回去吧。”

    嘉柔目光垂着,嗓音嘶哑了:“宝婴姊姊,我不是有心冲你吼的,我失态了。我知道,你其实待我并不坏。”

    说得宝婴心里一滞,鼻翼微微作酸:“女郎,其实郎君待你也不坏,你何苦跟他吵?夫人病逝,太傅病逝,郎君刚当了大将军就吃两回败仗,不知道多少人想拉他下马,奴虽是下人,这些却都是明白的。郎君再是大将军,到底还是个男人,没人在身旁知冷知热的心里恐怕难能好受了。”

    记起方才心境,嘉柔低头不语,宝婴叹口气带她下山。临到山脚,车夫远远瞧见了他两人,利索一个翻身,跑到她两人跟前赔着笑把杌子拿下来让嘉柔上车。

    嘉柔脚刚踩上去,听一道耳熟的声音响起:“姜令婉?”

    她回头,朱兰奴一身锦绣华服,额间花钿明彩生辉,日头一照,如粼粼的金光般绚烂。

    朱兰奴忍笑看她依旧红着的眼眶,揶揄道:“瞧你,梨花带露的模样莫说是男人,女人看了都心动。难怪大将军给你这只雀,造了个金玉笼子。你怎么了,难道是来哭夏侯妙的?”

    不知人烦,宝婴扁了扁嘴不想嘉柔跟她啰嗦,立刻回击道:“与你何干?”

    朱兰奴十指丹蔻似血,艳艳地晃,她眼波一转:“是呀,我闲得很,就想看看热闹,听说夏侯妙的坟都被人刨了,这种事,洛阳城已经很久闻所未闻了。真稀奇,不是吗?不止我,洛阳城里多的是人想来北邙山看这份热闹,你管得过来吗?”

    嘉柔脸色苍白,厌恶地看她两眼,低声跟宝婴道:“我们走,不理她。”宝婴气得浑身乱抖,啐她一口,“你跟你爹一样讨人嫌,自大又无耻,活该他谥号‘丑’!”

    揭完朱兰奴疮疤,宝婴气哼哼坐进了车里,车夫喝了声,马车立刻轱辘轱辘往前跑了起来。

    公府里,桓行简倒在,人安坐在书房已经是惯有的无悲无喜的表情,看各地送来的文书。

    宝婴换了身干净衣裳,打听他在,便自作主张地进了偏院,一路上早将要回禀的事练习了数遍。

    跨进门来,满屋子的墨香。

    “郎君,姜姑娘她回来了。”宝婴有意停顿,等桓行简反应,让她略感失望的是桓行简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便清楚他不想听这个,赶紧换了话锋:

    “卷轴的事,奴查清楚了。”她把袖中的一样香囊拿出来,果然是那明绸做的。

    “太常家中当真有陛下曾赏赐的这种丝绸。”宝婴因陪嘉柔去过几次夏侯府,跟其中一个同乡的婢子就此结识,等见了面,有心在她跟前炫耀腰间拿这绸布做的精致香囊,果然套出了话。

    桓行简看都没看,笔下只一顿:“我知道了。”

    “今日,奴在外头碰巧见着公府的人了,不清楚他今日该不该当值,见到他时,他一个人驾着牛车在那哭‘吾道穷矣’硬是说无路可走,他要大哭,奴觉得很怪异,所以跟郎君说一声。”

    “阮嗣宗?”桓行简终于抬头,“你几时见的他?”

    宝婴忙道:“奴不知道他叫什么,公府见过,人很怪。就是还没上山,在山脚碰到的他。”

    “那就是他了。”桓行简心底越发不快,笔一搁,准备让人看看阮籍在不在公府。

    宝婴还有件最要紧的没说,一伸脖子:“奴还有一事,带姜姑娘回来时,碰到了要上山的朱兰奴。她阴阳怪气的,但听那语气分明是知道夫人陵园的事,北邙山这个时候人很少,她这么快闻风而动,奴怕这其间别有什么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