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衔鱼吞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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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记食杂的门面不大,店里面倒很宽敞。夫妻俩年轻,承包了大多数进货的体力活。李清的父母有点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大多数时候都在二楼静养;白诚的父母身体则还算健朗,时常帮衬着带带孩子、看看店。小小一间食杂店,收入还算可观,尽管平时过日子是省吃省穿、清苦了点,但咬咬牙,也能攒下些钱,把一应老小该有的存款备齐。

    时值八月酷暑,周六,白晰搬了把小马扎在店门口看小人书,柜台后面的白家爷爷打着瞌睡,鼾声忽大忽小,忽停忽急。

    隔一个街区的位置有所平安小学,每天中午,穿海军衫系红领巾的孩子都会三三两两的结伴造访这家白记食杂,买点辣条、橡皮糖什么的小零嘴吃。再过不到一个月,白晰也要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了。

    白巧然蹬蹬蹬从二楼走下来,吮着一颗橘子味的棒棒糖。

    “少吃点啊,当心长虫牙。”白晰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妹妹的辫子。

    白巧然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看小人书。白晰见状,翻页的速度慢了下来。

    老白爷这时醒了,他眯缝着眼睛,不甚友好地嗤笑了一声:“女娃娃,看得懂吗?”

    白巧然不搭理他,只一个劲的摇着她哥袖子,催他翻快点。

    “我妹看得比我快。”白晰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和老爷子解释道。

    老白爷又嗤笑了一声,摇头晃脑的并不信服,继续打盹。

    “知道啦知道啦……哎呀不能再快了,这页我还没看完呢。”白晰的眼珠飞速地移动,但还是赶不上自家妹妹的阅读速度,只好半是讨饶,半是安抚道。

    于是白巧然妥协了,吃着糖不再催促,只在自己看完之后把眼睛一翻。

    真闲啊……要不是小时候这么闲,谁有时间等你看完。白芷想。

    即便如此,身边站着妹妹,白晰还是高度紧张,看得囫囵吞枣。很快,小人书就被翻到了最后一页。

    书看完了,白巧然的糖也吃完了。白晰闻着人工勾兑出的橘子香,满腹委屈。

    太阳正当头挂在空中,白天还很漫长。

    两个孩子干瞪着眼,谁也没说话。

    片刻后,白晰说:“带你去小学那边逛一圈?”

    白巧然呆滞地摇了摇头,扯着她哥袖子往楼上走。白晰莫名其妙地被妹妹牵上了二楼,来到了家里唯一的一间备用儿童房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只塞得下一个人,之所以说是备用,是因为白晰和李清约好了,这个房间要等到他正式成为小学生之后才能给他住。

    白晰不想上小学,也不想和爸爸妈妈妹妹分房住,他喜欢原来那个充满了人的热乎气的大房间,喜欢那张由两张床拼起来的大宽床,喜欢那块能拆着玩的十二生肖的泡沫拼图地毯,喜欢满地堆放的玩具杂物和角落里落了灰的婴儿床——白晰和白巧然,都曾在那里面酣睡不知事过。

    因为抵触上小学,白晰平时很少往这个小房间里面跑,但是白巧然很乐意来。她对这里熟门熟路,甚至已经有随手把自己的东西放到这边的习惯了。

    就譬如,此时书桌上这本摊开着的珠算练习题。

    “又要玩老师同学?你可饶了我吧!”白晰难过得声音都劈叉了,像个泥鳅似的瘫下去就想跑。白巧然怎么可能让他溜走,架着两个膀子就把她哥往回拖。

    白晰彻底服了,翻着白眼在书桌旁边落座。

    白巧然也淡定地钻进床底下,拿出了那个破旧却干净的老算盘。其实兄妹俩没有必要藏着它,只是这种上了年纪的“古董”,似乎只有藏起来玩,才更有趣、更刺激。

    当然,白晰从来没觉得有趣、刺激过。他只觉得这个邪恶算盘,是他妹拿来折磨自己的刑具。

    白巧然将她哥摁在座位上固定好,也不说话,只是在摊开的书页上用胖乎乎的小手指一道算一道,指一道算一道,噼啪噼啪,算盘被她拨弄得飞快——不一会儿,白晰的头就越点越低、越点越低……直至半个身子趴在了桌面上。

    白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催眠”了。

    白巧然居高临下地给了他一个无奈又怜悯的眼神,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从隔壁屋拖回来一条掉了色的毛巾被,踮着脚尖给她哥披上了。白晰最喜欢闻那条被子上的味道,尽管白巧然觉得,那不过是上了年纪的灰尘味。

    不满四岁的小姑娘猫着腰,像一个无声无息的糯米团,从二楼滚到了一楼。

    老白爷还在打盹,也不管店里会不会来客人或是小偷。

    白巧然记得,自己的爷爷一直就不怎么喜欢自己,这次轮回尤甚。往往的几次人生里,多是忽略,偶尔会冷嘲热讽;而这次很明显对着她冷嘲热讽的次数变多了。这老爷子本就重男轻女,再加上这次还是个一出生就不会说话的命,白巧然轻而易举就能猜出这老头心里怎么想的。不过她倒也不在意,她们家一共有八口人,就一个人不喜欢她也碍不着什么大事。

    白巧然贴着货架,贴着柜台,悄无声息地溜到了门口。

    她记得,自己五岁之后,白记食杂的门口就学别人家那样跟风装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小风铃,但凡有人进门,就会发出刺耳的“你好,欢迎光临”的声音。那会儿大概是2005年,自己快要上小学了,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得趁那小风铃来之前和郑瞳见上一面,否则以后要溜出家门会变得越来越不容易,也就是说,等待的时间会变得更长。

    初次轮回者的混沌期一般都比较长,她这会儿应该差不多熬过去了。自己当初和她承诺的是“下次见面的时候会把一切都和她解释清楚”,却并没有说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想不到一等就是四年,郑瞳一定等着急了。

    ——她这会儿应该不认识我,况且现在,我还不叫白芷呢。

    小白巧然心里思绪万千,脸上却仍是一副呆滞木然的神态。快走到门口时,她站起身子,故意直着腰板头也不回地从柜台前面走出去了。

    白老爷子眯起一只眼睛,打量了孩子的背影一眼,却并没什么反应,继续打盹去了。

    从文华街到武昌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对于一个徒步行走的小孩而言,够走上一阵的了。

    是的,白芷和郑瞳在念大学之前就有所交集了。她们出生、成长在同一个城市,直到上了初中才分开——这是只有白芷知道的事。

    白巧然不是没想过乘坐交通工具。但在这座小城,在这个年代,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独自一人乘上公交车,一定会被热忱的乘务员大姐抱到公安局去寻找父母,她可不想刚溜出门就被逮回家。打三轮车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年纪尚小的白巧然还没有接触零花钱的机会。她其实可以偷偷要,看柜台的人只要不是爷爷,不管哪位老人都会给她的,而且还不会问她要钱干吗。可偏巧今天坐镇柜台的,是一直看不上她的老白头。

    自行车就更不用想了,就她现在这身量,挂在轮子上还差不多,除非是儿童专用自行车。

    白巧然走了两步道,愣了,因为,她眼前的巷口,真的停着一辆儿童专用自行车。

    车身是浅粉色的,裹着一层反光的粉色塑料,看起来很新,大小和高度看样子正适合她这个岁数的儿童。后轮的左右两侧又支出两个小轱辘,辅助平衡用,正是幼儿学骑车时用到的那种四轮自行车。

    白巧然很欣喜,但同时也很懵: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正巧有一辆儿童自行车呢?

    她谨慎地凑上前去,用粗壮的路灯柱作掩护,左顾右盼。

    不远处,一个穿浅粉色连衣裙、扎羊角辫的背影正往远处跑,像是在追什么人。

    白巧然几乎没有犹豫,迅速看了眼路牌,记下了旁边一栋居民楼的编号,抬脚就往车上迈。她还是太小了,不够高,上车上得有点费劲,不过幸好,骑起来十分顺手。

    咯嗒咯嗒,粉色的车轮碾着飞舞的小石子,小小的白巧然悠然地迎着风被载走了。

    三秒后,身后传来小女孩嗷的一声哭叫——

    “我车被人骑走啦!!!”

    白巧然尽量低调地挑小路走,颠的颠的,颠过了一条小巷,又颠过了一条小巷,横穿一座广场之后,迫不得已地加入了排队等红绿灯的十字街口。

    这个十字街口在她小时候看来,比体育馆那个游泳池还要大。

    俗话说马路如猛虎,在车流穿梭的大街口,很难看到骑着车子形单影只的小孩。

    背书包穿校服的高中生学着大人的样子,从新潮的捷阿特自行车上耷拉下一条长腿:“唷,小孩儿!你爸爸妈妈呢?”

    路过的拎着菜筐的阿姨问:“这是谁家小姑娘啊,咋没个大人陪着?”

    白巧然不能说话,也懒得解释,拿下巴颌随便指了一个方向,也不知命中了人群中哪位等灯的大哥大姐,看样子挺酷。

    “你姑娘真厉害!这么小就会自己骑车了!”一个卷了头发的大姐冲旁边的人赞叹道。

    旁边的墨镜大哥一头雾水。

    绿灯了,人散了,白巧然跟住那位戴墨镜的大哥稳稳地骑过了十字路口。

    顺着这条长街直走,就到武昌路兰花小区了。

    现在是2003年8月16日,星期六,下午一点左右,郑瞳应该在家里午睡。就算今天不是周六,白巧然也知道郑瞳读的是家附近的小星星艺术幼儿园,就连念的是几班,她也早在几个轮回前打听过了。

    看着不远处那一栋栋一模一样的建筑物,她停住脚,喘口气,擦擦汗,觉得有点渴。

    ——一个黑影忽然笼在了她上方。

    白巧然抬头,对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睛里满是挤出来的笑意,和油腻腻的头发、脏兮兮大胡子、参差不齐的大黄牙一同构成了一张令人胆战心惊的脸。

    “小妹妹,一个人玩呢?”对方说话了,浓烈的口音让白巧然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白巧然浑身警惕起来,脚蹬上了踏板,手也握紧了车把。

    大黄牙就像刚刚注意到她屁股底下这台车似的,故作惊讶地笑道:“哇,你这自行车真好看!谁给你买的?”他弯子,白巧然觉得自己连人带车都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

    白巧然自然不能回应他的问话,连一个紧张或害怕的表情也无法作出来。但她心里非常明白,这是遇上坏人了——自己就是一个三岁小孩,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一路来时都刻意挑的小路去走。没准不知哪段路起,就被心怀不轨的坏人给盯上了,跟了一道,跟到了这里。

    白巧然知道,白家并不殷实,自己穿得一向粗糙,缝旧的、减剩的。所以,这人不会图财,很可能就是个单纯的人贩子。

    自打重生开始,白巧然第一次有了慌的感觉,她想:稳不住了。

    第一个想的是逃,但对方身形颇为高大,轻而易举就能封死她的全部退路。

    第二个想的是先偷袭对方再逃,自己人小力气小,自然不能蛮干。以小博大的偷袭得讲究个巧劲,专挑大人薄弱处猛击。三岁小孩这么矮,能碰到的薄弱处不多,一是脚趾,二是裆。脚趾嘛,踩一下威力不大,可以拿车轮碾过去试试;至于裆,这个高度,好像只能使头槌……

    就在白巧然琢磨着到底是碾脚趾头还是以头撞裆的功夫,大黄牙可能觉得这小姑娘傻傻的,更加得意忘形起来,直接弯子把白巧然抱起来了!白巧然小小一只,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有这么轻。攥把的手和踩踏板的脚几乎同时在一瞬间败下阵来,力量小得甚至让大黄牙感受不到她在抵抗。于是大黄牙心满意足,嘿嘿地笑起来,一股浓烈的臭味从他的鼻孔嘴巴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扑到白巧然脸上。

    白巧然大惊,却表现不出丝毫恐慌,她条件反射想要回击,腋下却被两只大手箍得死疼——很明显是从来没带过孩子的人才会用这种夹娃娃似的抱法。白巧然挣动着,想要克服臭气去找他头上的穴位,却瞬间被大黄牙举了起来!

    眼见自己和敌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远到胳膊腿都够不到的距离,白巧然心里一沉。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蓦地从脑海中的深水区苏醒——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战栗的感觉了。

    那一瞬间,她想的不仅仅是“稳不住了”,还有:我要是被抱走了,怎么办?

    如果这次被人贩子拐走了,别说是见不到郑瞳了,整个人生的命运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可能会被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是街角白记食杂家的女儿,也没有人在乎她是谁,没有人会扯着她的辫子带着她街头巷尾的跑来跑去了,也没有人会因为她不能开口说话而温言软语、痛心疾首了……

    她是个残疾儿童,她没有生存能力,她……

    会死得很惨。

    她是个小孩,她斗不过孟婆!她会把一切都忘掉。一切重启之后,所有和她有关系的人的命盘都会复归原位。八次轮回,之前的所有努力和所有等待,都会化为泡影!

    这次不该偷偷出门的,我还是欠考虑了……

    我对自己过于自信了,忘了这副身体现在还不到四岁……

    这附近很安静,没有可以求救的大人……

    瞬间,白巧然脑子嗡的一声。

    ——却不是因为过大的恐惧。

    而是因为。

    大黄牙,松手,把她,扔了下来。

    大黄牙松手把她扔了下来之后,迅速抱起那辆反光的粉色塑料小车,头也不回地撒丫子狂奔。

    ……

    白巧然没磕到头,但有点晕。她踉跄地站起身子,看见那个穿着看不出颜色的邋遢衣服的身影急速地跑远、跑远,直至最后,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大黄牙是来偷车的。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白巧然拍了拍身上的土,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的膝盖破皮出血了。

    可接下来的这段路,只能靠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