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时年少春衫薄(1)

梁和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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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一别,阿柳暗中打听了许久“萧三爷”是何许人也,可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她也曾寄希望于凤妈妈嘴里的常客蒋二爷会再来,谁料倚翠园里,竟然再没出现过他们的身影。

    她明里暗里问了一圈,蒋二爷的身份是打听出来了,但萧三爷依旧是个谜,一个她不敢言说的谜。

    萧三爷成了她的心事。

    偶尔闲暇时她也会暗自嘲笑自己,就算打听到他是谁又如何?难不成她还有什么美梦可以做吗?

    自然没有。

    从前做小姐时的日子渐渐被遗忘,什么家破人亡血海深仇,在倚翠园悠扬婉转的小调里一点点消磨尽了,前尘旧事好似一场梦一般。现实的生活是她一天天长大了,女儿家的身段和容颜都渐渐藏不住了。

    太昌十九年那一年,阿柳满十五岁了。

    凤妈妈给她改名叫柳絮,从此正式做了园子里的姑娘,等挑个合适的日子和价钱就给她。

    可阿柳嫌“柳絮”飘摇一生,随风起伏太过于悲观,便自作主张改为“柳续”。又有客人像蒋二爷那样嫌花呀柳呀的过于艳俗,便唤她阿续。时间一久,大家都这样称呼她,还以为她本家姓柳。有些文邹邹的客人,称她一声:“柳姑娘”,她也只笑着点头,并不反驳。

    十五岁的阿续出落得干干净净,软糯温和。她虽然养在倚翠园里,但没有像别的女人一样,笑起来咯咯咯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尖细,或者扭腰摆臀故作姿态。反而是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睁着一双幼鹿般的眸子瞧人。无论你说她什么,她都只抿嘴一笑,从来不多话。

    所以达官贵人在倚翠园里谈个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都会叫她作陪,高看她一眼。凤妈妈也因此一直留着她的初夜,待价而沽。

    玉桃经常说她:“明明是个丫头,偏偏有一个小姐的性子,也不晓得像啷个?”

    这时香云总会嬉笑着帮她反驳玉桃:“小姐?咱们倚翠园里可全是小姐!个个都是小姐的性子!你以前不也是小姐来着?”

    “是个屁!”玉桃嘴皮子一翻,吐一口瓜子皮:“几辈子前的事儿了!还有个屁的小姐性子!”

    “知道你还说人家阿续?”香云翻一个白眼,凑在铜镜子前,一面自在的哼小曲儿一面上妆:“不是爱风尘,哎呀似被前缘误喂。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咦~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卜算子》曲调婉转多情,是香云最拿手的曲子。

    玉桃果然抬手拿果子丢她,指着她笑骂道:“发骚都发到老娘这里来了,快些闭嘴省省吧你!”

    “唱唱也不行?”香云嬉笑着和她扭打:“你娘老子怎么不把你生成个哑巴,也省的说话了!”

    两个女人嬉笑怒骂,滚在床上互相挠起痒痒来,一时闹做一团。轻薄的衣裳松松垮垮的吊在胳膊弯里,露出白花花一片肉来,嬉笑声娇喘声盈盈一室,香艳无比。阿续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们笑,仍旧是一言不发。

    可姑娘到了十五岁,肯定是躲不过的。

    平日里阿续都会偷偷的幻想着某一天萧三爷会突然来倚翠园,可到了拍她初夜那一晚,当她站在台上环顾四周茫然无措倍感羞辱时,内心一直在想的却是:这一夜萧三爷还是不要来了,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她没想到的是,全场出价最高的,竟然是和她没有什么交集的宁王小世子高谦玉。凤妈妈高高兴兴地收下五百两银子,欢欢喜喜地叫一个新来的小丫头绿萝送她回屋沐浴更衣。

    沐浴后,阿续换上了轻薄的睡衣,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待着买主的到来。

    屋内新添了熏香,甜腻芬芳,倚翠园的香闻多了会让人神志不清,浑浑噩噩的低沉下去。在她被香熏的头昏脑胀之时,想到的竟然是后院那一口黑黢黢的深井。

    龟奴说了,跳下去死了容易,但是要害的园子里的人半个月不能喝水。想到这里,她还是抿了抿嘴,垂下双眸不再胡思乱想。

    门吱呀一声响动,有人走了进来。高谦玉一身明紫色的长袍,外边罩着薄薄一层细纱,腰间一条黑色的衣带上,细细密密地缝满了小珍珠,各种颜色编织成繁琐的花纹。

    他缓缓迈着步子走过来,却先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盯着她看,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开开合合,发出撕拉斯拉的声音。

    阿续轻轻出了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害怕吗?”他突然开口问道。

    阿续有些不明所以,偷偷打量他的神色,一时间不知道他想要听什么样的答案。

    “今天晚上,站在台子上的时候,害怕吗?”

    “害怕。”阿续老实承认。她怕出价最高的是杜老爷,他今年都五十八岁了,还喜欢小女孩。听玉桃说他喜欢行房时打人,倚翠园因为他都闹出几条人命了。

    “现在还害怕吗?”他又问道。

    阿续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高谦玉是个怪人,平日里虽然常来倚翠园,但很少留宿,也不太爱说话,总是找一个角落,一个人坐一天,翘着二郎腿听戏听曲儿,整个人透露着一股低沉的气息。她只给他倒过一次茶,有一次许多权贵一起用饭,她刚好坐在他身边,帮他端茶递水服侍了一会儿。

    瞧她不回答又紧张起来。高谦玉便低低一笑,宽慰道:“别怕。我不是什么好人,也坏不到哪里去,你不必怕我。”

    他说着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她跟前,随手扯开一块薄毯子,将她整个人都包了起来,微微弯下腰,嘴角含着一点点笑意,又问道:“现在害怕吗?”

    阿续摇了摇头:“不害怕。”

    “真不怕还是假不怕?”

    他总是问这个做什么?阿续茫然地盯着他看,高谦玉又轻轻的笑了起来:“不害怕就对了,日后我在倚翠园一日,就护着你一日,可好?”

    阿续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看,他的意思是要养她?倚翠园有不少姑娘被客人包养,每月供银给凤妈妈,就可以不再接客。可那都是老主顾或者头牌才有的待遇,她……怎么可能?

    阿续心里明白,不过是宁王小世子哄她玩罢了。可表面上依旧乖乖巧巧的点头:“好。”

    他又笑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温和道:“去睡觉吧。”

    这下阿续是真的有些糊涂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花了钱不做事吗?她暗自揣测眼前男人的心思,悄悄拉下一点身上的毯子做试探。可他似乎是看出来她的小心思,笑意更浓了些,抬手替她敛好毯子道:“我只想歇一歇。”

    床帐子放了下来,烛光透过桃红色的床帘氤氲成一片暧昧的气息。她躺在里边不敢动弹,不知身边躺着的男子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响起来,她才敢扭头瞧他。

    一片桃红色的光影里,他的眉目看起来柔和了许多。只是微微皱起来的眉头却暴露了他的重重心事,可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来这里的人,大多数人眉眼间都会有一股贵公子哥儿的风流气息。高谦玉不同,脸上都是隐藏的心事。萧三爷也不同,眉目周正俊朗,全是坦荡和怜悯。

    忽然间,她又想起了萧三爷,想起他弯着腰伸手握着鸡毛掸子的模样。那么一个冷漠自重的贵公子哥儿,竟然会为了一个倚翠园的小丫儿弯腰。她是多么的幸运啊!于是阿续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一夜好梦。

    第二日清晨时分,她才醒,便见高谦玉坐在床边盯着她笑:“做什么好梦了?睡得这么香甜?”

    唬的她连忙坐起身来解释:“小世子,奴不是有意的……”

    他微微一笑,摇摇头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只叮嘱道:“你还是这样乖乖的不要伸张,我自有法子护你周全。”

    高谦玉说到做到,当真养了她。因她非头牌,姿色也普通,平日里伺候端茶递水的活还是照做,只是不接客了,便每月只要了三百两。

    阿续也乖巧,从不伸张,也不出挑,就这样跟着高谦玉混日子。

    他若是出游山水之间,她便作陪同行;他若是参加朋友宴会,她就安安静静的斟酒倒茶;他若是打马过长街呼朋唤友另寻风流,她也只是安静等待在倚翠园。

    不问,不言,不争。

    玉桃说,倚翠园几百年没出过像你这么样的木头了,针扎一下也不知道疼。但凡是巴结一下小世子,说不准都抬到府上做姨娘去了!

    香云看的透彻,嬉笑着道:“你说的是屁话,要抬早就抬了,用等这么久?咱们这地方的人,想要出去还得官家点头才行。”

    玉桃还是嘟囔:“我就不信小世子家没这个本事赎她,和他床上多磨一磨,男人这时候耳根子软,你要月亮他都给你摘!”

    香云最会看人心,似笑非笑地盯着阿续看:“阿续不是不争,是不想争!怕是心里有人了吧?”

    阿续别过头去,笑着说没有的事。可耳边却传来香云好奇的询问:“若是心里的那位这样待你,你争不争?”

    萧三爷吗?

    阿续趴在窗台上瞧园子里龟奴修剪树枝,没有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

    转眼间春去秋来,大雪落满金陵又消去,春花开了又凋谢。时光飞逝,斗转星移,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太昌二十年的秋天。

    外面局势变幻,但是在倚翠园里,始终是歌舞升平的盛世。当年那个小小的丫儿阿柳,如今已经是园里小有名气姑娘,人称一声阿续姑娘。

    许是前世缘分未尽,再次见到萧三爷,是太昌二十年的中秋夜,一个灯火初亮的夜晚。

    那时她正陪着高谦玉游湖泛舟,隔着一湾清河,转过绿岛,迎面行来一艘小船,船上笑声欢快,灯火通明。

    萧明庭凭栏而立于小船之上,一身青色长袍,玉树临风,正望着湖面,不知在想什么。

    猝不及防的,在对面小船上的阿续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的背后,是岸边无数酒家,是灯火如豆,是广袤无垠的夜空。

    仿佛这世间,唯剩他一人。